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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午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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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泌道:“那是在开元二十三年,突厥突骑施部的苏禄可汗作乱,围攻安西的拨换城。当时在拨换城北三十里,有一处烽燧堡城,驻军二百二十人。他们据堡而守,硬生生顶住了突厥大军九天。等到北庭都护盖嘉运率军赶到,城中只活下来三个人,但大纛始终不倒——张小敬,就是幸存的三人之一。”

    檀棋用衣袖掩住嘴唇惊讶,光从这几句不带渲染的描述中,都能嗅到一股惨烈的血腥味道。

    “张小敬归国叙功,授勋飞骑尉,在兵部只要打熬几年,便能释褐为官,前途无量。可惜他与上峰起了龃龉,只得解甲除籍,转了万年县的不良帅,一任就是九年。半年前,他因为杀死自己上司而入狱。”

    檀棋倒吸一口凉气,不良帅的上司,岂不就是万年县的县尉?下杀上,吏杀官,那可是不义之罪,唐律中不得赦宥的十恶之一。

    “为什么他会杀死自己上司?”她问。不过李泌只是微微摇了一下头,檀棋知道公子的脾气,不该说的绝不会说,于是换了一个问题:

    “公子你为什么会选这么危险的家伙?”

    李泌抬起手掌,猛然在虚空一抓:“只有最危险的家伙,才能完成最艰巨的任务。长安城现在危如累卵,非得下一服至烈至刚的猛药不可。”

    檀棋叹道:“公子的眼光,檀棋从不怀疑。只是周围的人会怎么想?贺监又会怎么想?还有宫里那位……公子为了那一位,可是往自己身上加了太多负担。”

    她太了解大唐朝廷了。靖安司这种地方,就是个天然的靶子。哪怕有一点点错漏,执掌者就要面临无数明枪暗箭。

    李泌把拂尘横在臂弯,眼神坚毅:“为他也罢,为黎民百姓也罢,这长安城,总要有人去守护——除我之外,谁又能有这心智和胆量?我虽是修道之人,亦有济世之心。这份苦心,不必所有人都知道。”

    这时徐宾捏着一张纸匆匆跑过来,口中高喊:“名单出来了!”

    徐宾他们完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居然真的在两刻之内汇总出了数字。名单上有七八个名字,都是这五年来四类货物出入量比较大的胡商,依量排名。

    李泌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名单,立刻说:“传望……不行,望楼转译太慢——张小敬现在何处?”檀棋知道公子已经进入任事状态,收起谈笑,指着沙盘道:“西市第二十字街北曲巷前,姚汝能和他在一起。”

    在沙盘上,代表张小敬的是一枚孤零零的灰色人俑,和代表旅贲军的朱陶俑、代表突厥狼卫的黑陶俑不一样。

    “用快马,把这份名单给他送去。”李泌吩咐。

    廊下即配有快马,骑手随时待命,专门用来传递内容复杂的消息。名单被飞快地卷入一个小鱼筒内,骑手往袖管里一插,一夹马镫,应声而出,马蹄声迅速远去。

    与此同时,大嗓门的通传跑入殿中,与快马恰好擦肩而过。

    “报,贺监返回。”他肺活量十足,唱起名来气完神足。

    李泌眉头一皱,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可不太寻常。他看了檀棋一眼,后者会意,月杖一打,把代表张小敬的那枚灰色陶俑从沙盘拨开。

    通传把另外刚送到的几份文书也一并交过来,这都需要李泌最先过目签收。他且看且签,突然眉头一挑,从中拿出一份,随手交给了旁边一个小吏,低声交代了几句。

    李泌刚刚吩咐完,贺老头子匆匆迈入殿内,劈头第一句就问道:

    “长源,你居然任用了一个死囚?”

    闻染拍掉手里的蜡渣,把父亲的牌位摆了摆,然后轻叹了一声:“今天可是上元节啊,真的要走吗?”

    屋子里没有人,她只是在自言自语。

    刚才有人送来一个口信,口信里有一个独特的暗号,她知道这是恩公发来的。

    口信说让她立刻离开长安,但却没提具体是什么事。这让闻染有些为难。自从父亲死后,她毅然接过这间香铺的招牌,一个人咬着牙惨淡经营。凭着几分倔强和执着,现在她的生意已颇有起色。上元节各处都要用香,正是赚钱的好时机,若是自己现在离开,可要少赚不少钱呢。

    但这是恩公的命令,闻染不能不听。若非恩公,去年闻家早就家破人亡。父亲生前曾反复叮嘱,让她一定对恩公言听计从。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把行囊整理好,顺便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货牌。木牌密密麻麻,每一块都代表了一份沉甸甸的订单。闻染识字不多,不会写账本,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记生意。她看到,其中一块木牌写了个“王”字,旁边点了十二个粉色墨点。

    这是安仁坊王节度家的大小姐,订了十二封极品降神芸香,预定今日送到。

    闻染两道淡淡的蛾眉皱了起来。这份订单,对闻记香铺可是至关重要。那位小姐对自家的合香爱不释手,一直想要几封新的。若把她哄高兴了,日后自己在整个高门女眷的圈子都会打响名气。

    安仁坊在敦义坊的东北方向,隔着三条大道,距离不算特别远。闻染心想,好歹把这份订货先送过去吧,再出城不迟。

    她主意既定,转身取来芸香,放到一个竹扎的香架上,背出门去。闻染本想赁一匹骡子,可今天过节,附近脚铺里的牲口全被订光了,加价都没有,没奈何,只能背着香架子一路走去。

    此时路上行旅颇多,她挤在人群中,勉强走到崇业坊,却走不动了。这里有一处玄都观,达官贵人多来此进香,各色牛马大车停在坊口,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老百姓只能暂时停下脚步,耐心等待。

    闻染安静地站在队伍里,浑然未觉,在对面怀贞坊的坊角酒肆二楼,一道阴森森的视线越过宽街,在她身上来回扫了几回。

    一个穿着浅青官袍的中年男子收回视线,缓缓举起酒爵。他双眼狭促,鼻尖挺而勾,一动嘴唇便会扯动鼻翼与眼睑,好似一条蛇在脸皮之下游走。

    “那个女人,你们看见了吗?”他啜了一口酒,淡淡问道。

    他身旁站着几个锦袍少年,听到询问,纷纷点头。

    中年男子怨毒地说道:“她和她爹去年那案子,搞得鸡犬不宁,还枉送了一个县尉的性命。今天既然让我撞见了,可见是天意。此仇不报,别人会说我封大伦好欺负——你们一会儿,可得好好关照她一下。”

    锦袍少年们都哈哈笑了起来,眼神里尽露淫邪。

    封大伦把酒爵放下:“你们尽管放手去做,张阎王在狱里等死,这次谁也保不住她。”一提到这个名字,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惧意和恨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哪种情绪更浓烈些。为了驱散这种令人不快的情绪,他挥了挥手:

    “站着干吗?还不赶紧去做事?”

    锦袍少年们叉手告辞,噔噔噔地跑下楼去。

    闻染好不容易才从崇业坊的拥挤走出来,沿街走了一段。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身边多了几个浮浪少年。这些少年个个衣着轻佻,袍襟开处,能看到脖颈下的几缕深色文身。

    浮浪少年们开始只是在附近晃荡,然后一个一个不动声色地贴近,把其他行人排挤开。慢慢地,闻染的前后左右都被他们占据。这些人彼此之间距离松散,却连成一条坚不可摧的人墙,把她关在其中。

    闻染感觉有点不对,想往外冲。浮浪少年们嬉皮笑脸地挡住她,用肩膀和胳膊把她顶了回去。闻染恼怒地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胳膊,用力一扯,没把人扯开,反倒把袍子给拽下来,露出两条黝黑的胳膊。

    那个少年两条胳膊上文着两行狰狞的青字:“生不怕京兆府,死不惧阎罗王。”

    这,这是熊火帮的标记!这个帮派,是万年县一霸,豢养了数百个无赖闲汉,轻则寻衅滋事,重则杀人越货,终日横行街头,肆意无忌。

    难道……这就是恩公口信里提到的危险?闻染心想。可是她不明白,熊火帮的人,为何来找她的麻烦?

    闻染就像是落入了激流,完全身不由己,被人墙裹挟着,一路朝着北边的偏僻地段而去。闻染倔强地咬着牙,眼睛不断从人墙间隙朝外看去。她忽然眼前一亮,发现前头坊角有一处武侯铺,几个武侯手持叉杆,正在铺前闲坐。她猛然加速,撞开一个浮浪少年,跑向武侯铺大声呼救。

    武侯们听见呼喊,纷纷拿起叉杆,可他们一看到姑娘身后十几个双臂文字的浮浪走过来,脸色都为之一变。为首的少年不慌不忙走过去,一拱手道:“家里婆娘不听管教,叫几位爷见笑了。”说完从腰间解下几吊钱送了过去。

    这话不尽不实,武侯们却不欲多生是非,收了钱,一齐朝后退去。少年们嬉笑着,把绝望的闻染拽回到人墙里。在前头的路口,正停着一辆拱厢马车,两扇车窗被黑布罩着。浮浪少年们推推搡搡,把她扭送到车厢里,然后又跳上去两个人,把门从里面关牢。

    马车徐徐跑动起来,闻染在黑暗中十分惊慌,却无处可逃。过不多时,忽然车外传来一阵恢宏的钟声。这钟声很特别,宏阔中带着点剔透的清音,一听就来自济度尼寺的紫金佛恩钟。武则天曾在此出家,寺钟系紫金所铸,与其他寺庙的钟声颇有不同。

    这钟声,让闻染忽然平静下来。

    不是因为佛法无边,而是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未到彻底绝望之时。

    济度尼寺位于安业坊内,闻染常来这里送香,对附近路径非常熟悉。她一听到钟声,立刻就判断出自己此时的位置——大概是在安业坊西侧,距离本来要去的安仁坊很近,中间只隔着一条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是长安城最中间的南北大路,宽约百步,直通宫城。如果有机会跑上御用的驰道,说不定便能脱困。

    闻染这样想着,背靠厢壁直起身子,她的手在黑暗中触到地板缝隙里一枚松动的铁钉。

    她的性子,可从来不会轻易放弃。

    随着一声压抑到极点的惨呼,曹破延身子猛然向前挑起,双目赤红。嘴里的木棍差点被咬断。

    一截黝黑的弩箭杆被竹匠手里的尖刀挑了出来,鲜血淋漓。随后他搁下刀,熟练地给伤口缝合、敷药、包扎。

    “弩箭无头,不会伤及性命,只是手肘几个月用不得。”竹匠说,用水盆洗掉手里的血水。曹破延额头上沁满了汗水,虚弱地点了点头。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面色阴郁的男子走了进来。这男子是典型的突厥人相貌,有着一张皴裂丛生的狭长马脸和两条浓密的白眉。他穿着一件连地的素色丝绸长袍,风格既不类中土,也不似胡服,后头还搭着一个戽斗状的兜帽。

    “右杀贵人。”曹破延和竹匠一起躬身做礼。

    右杀不是人名,而是突厥官位。王族分督诸部者,在东者称左杀,在西者称右杀,权柄极大。这么大的一位人物,居然藏身于长安城内,若让朝廷知道,定会是一场轩然大波。

    右杀扫了一眼曹破延的手肘伤口:“我刚刚得到确切消息,你带来的十五位勇士,已经转生了。”曹破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羞愧地拿起旁边的尖刀对准心口:“一切罪责都归于属下,愿以死赎罪。”

    狼卫是大汗最忠诚的侍卫。他们奉命进入长安,就没打算活着返回草原。但这些狼卫的生命,本该换回几百倍的唐人鲜血,才算对大汗尽忠。死在一个破落货栈里,实在是极大的浪费。

    右杀冷笑道:“你的性命是属于大汗的,有什么资格自己决定?”他从曹破延手里把尖刀拿过来,削掉后者头顶的一缕头发,绕在手腕上——这在草原上,代表收取有罪者的魂魄。从这一刻开始,曹破延已彻底死了,只剩下一个服从任何命令的躯壳。

    “接下来你要完成我的所有命令,才允许死去。”

    曹破延的头颅低低垂下,一声不吭。这位右杀贵人,有着阿史那家的高贵血统,是突厥这次在长安行动的统摄之人,代表了大汗的意志。他的意愿,就是曹破延的命运。

    右杀把刀丢开,抬手道:“坊图的事你不必管了,我已另外派人去弄。现在有另外一项任务交给你。”

    “嗯?”曹破延抬头。

    右杀道:“刚得到消息,此时朔方节度使王忠嗣的家眷,正在京中。你去把他的女儿绑来,剁掉指头,一节一节地送到草原的唐军行营去。”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地露出残忍的快意。

    王忠嗣是突厥的噩梦,是让突厥人喘不过来气的罪魁祸首。狼卫难得来一次长安,不送一份大礼,实在有失礼数。

    可曹破延却眉头紧皱。这次在长安的行动筹谋已久,眼看到了实施阶段,怎么能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随意更改呢?有一句话他一直没说,那位崔六郎,也是右杀这边一手安排的,结果发现是唐人的细作。他倒不怀疑右杀与唐人勾结,可他连最起码的审查工作没做好,结果导致十几个精英狼卫还未发挥作用便丧生,背黑锅的却是曹破延。

    这位右杀贵人的性子和突厥贵人们差不多,太过粗疏随意,在草原也许还行得通,可在长安城的行动中,他并不适合做一个统帅。

    曹破延把这些念头强行抑下去,谦恭地匍匐在地:“西市一役,唐人已有所警觉,此时或许已布下天罗地网。属下担心……突然节外生枝,于大局无补,反而易生乱子。”

    右杀脸色阴沉下来,这可是他突然想到的神来之笔,居然被一个卑贱的狼卫如此质疑。

    “闭嘴!”右杀愤怒地一挥袍袖,“你们狼卫不需要嘴,只需要獠牙!”

    曹破延还要声辩,右杀抬起腿来,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可惜手里没鞭子,不然非得狠狠地抽一顿这个狂妄的浑蛋不可。

    到了这份上,曹破延只得闭上嘴,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叩头谢罪。可是他的双拳微微攥起,眼神里跳动着不甘的火焰。一串彩石小项链从他的脖颈上垂下来,看起来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右杀喝退了曹破延,转身推开门,走到外屋。

    外面是一个宽阔的工坊,数十名突厥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做着木工活。他们不似狼卫一样精悍健壮,大多都有一个佝偻的脊背和一双满是茧子的大手。这样的工匠,每一个都是草原上的至宝,此时他们却藏在这个小小的工坊里,埋头苦干。周围还有十几名健壮的狼卫在来回巡逻,眼神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