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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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晞月自回咸福宫,病势便越发沉重。原先不过是鬼神乱心,此时又多添了许多人事的惊惧,一来二去,便认真成了大症候。而皇帝,虽然屡屡派人慰问,太医也照旧看着,却再未去看过她一次。情疏迹远,便是如此。

    皇后去看过两次后亦喟然叹息:“既然病成这样,万一病中再说出什么胡话来可怎么好?看着也怪可怜见儿的,若不是满口胡话,本宫倒也肯怜惜她。”

    素心笑道:“皇后娘娘就是宅心仁厚。如今皇上都不肯去看她,只是顾着外头的面子,宫里更无人探视,也唯有皇后娘娘肯垂怜。”

    皇后叹道:“她追随本宫多年,也不算不尽心。许多事本宫未曾想到的,她先赶着做了。虽然做得不够圆满,但心思总还不错。”

    素心思忖着道:“那奴婢会请齐太医好生看着贵妃,给她用些精神气短的药。人病着,就该不必说话,安静养神。另外,奴婢嘱咐彩珠,好好提点她的主子,不要胡言乱语。”她想一想,又禀道,“高夫人一直说想进来看望贵妃娘娘,还有高大人说要送些补品进来问候。”

    皇后拨着手上的素银护甲,沉吟道:“即便是本宫病了,也没有母家常来探望的事。对外便说皇上对慧贵妃很好,让他们放心,探望就不必了。至于补品,他们送进来了,你就让送到贵妃床跟前儿,也好提醒着贵妃,她家里是还有人在的。”

    素心答应了一声,便道:“皇后娘娘,蜀中新贡了一批颜色锦缎,花样儿可新奇呢,说是比前明的灯笼锦[4]还稀罕!内务府总管已经来回禀过,让咱们长春宫先去选一批最好的用。”

    皇后微微低首,看着身上一色半新不旧的双色弹花湖蓝缎袍,正色道:“蜀锦价贵难得,更何况是胜过灯笼锦的。本宫一向不喜欢这些奢靡东西,嘉嫔素爱这些,你悄悄送去启祥宫一些便罢。”她见素心低着头,又道,“你既要去内务府,便告诉他们,快入春了,长春宫该领春日的衣裳了。”

    素心忙道:“按着规矩,娘娘的贴身宫人是八身衣裳,余者是四身,奴婢会一应吩咐到的。”

    皇后扶了扶鬓边摇摇欲坠的绢质宫花,凝神片刻,道:“做这么些衣裳,谁又穿得了这么多,都是靡费了。告诉内务府,别的宫里也罢了,长春宫宫人的衣裳,一应减半便是。”

    素心呆了一呆,很快笑道:“娘娘克己节俭,奴婢不是不知。只是旁的小主好歹有珠花簪钗,娘娘是六宫之主,一应只多用这些通草绢花,实在也是太自苦了些。”

    皇后轻叹一声,含了几许郁郁之情:“嫔妃们爱娇俏奢华,本宫有心压制却也不能太过。只能以身作则,才能显出皇后的身份。也好教皇上知道,本宫与那些争奇斗艳之人是不一样的。”

    素心勉力抬起下垂的唇角,绷出毫无破绽的笑容:“娘娘用心良苦,已经够为难自己的了。且不说别的,长春宫上下从娘娘开始,到底下的宫人,素来连月例都是减半的。娘娘也别太苦着自己了。”

    皇后也不放在心上,只道:“你们都在宫里,没个花钱的去处,月例少些也不妨。且不说别的,外头的名声,可是使银子也不能得的。”

    素心诺诺应承了,一脸恭顺地道:“娘娘的嘱咐,奴婢即刻去内务府知会一声。”

    皇后看一眼窗台上新供着的迎春花,笑意盈然:“春来花多发,你出去时告诉赵一泰,明日本宫想去坤宁宫好好祭神参拜,也好祈求后宫安宁,贵妃早日康复吧。”

    素心出了长春宫,才慢慢沉下脸来,闷闷不乐地沿着长街要拐到内务府去,却见玉妍带着侍婢贞淑,抱了永珹正往长春宫方向来。素心见了玉妍,亲亲热热行了一礼:“嘉嫔小主万安。四阿哥万安。”

    玉妍扬一扬绢子,见并无外人,忙亲手扶住了素心:“没外人在,快别闹这些虚文了。”她细细打量着素心神色,“怎么方才瞧你过来像是受了委屈,可是皇后娘娘又要一味节俭拿你们作筏子了?”她放柔了声音,“真是怪可怜的,你额娘的痨病少不得用钱吧。若是还要用山参吊着,你尽管来告诉本宫。”

    素心眼圈一红,转过头低叹一声道:“都是奴婢命苦罢了,额娘得了这么个富贵病,光凭奴婢的月例银子,够买几支参请几次大夫的?还好额娘身边有妹妹照顾着,只不过都望着奴婢的月例罢了。本来月例都减半了,如今连季节衣裳都要减半。皇后娘娘是一味慈心得了贤良名声,可苦了咱们底下的人,说是伺候中宫的,穿的戴的竟比那些伺候贵人小主的都不如。若要向娘娘求恳恩典,一回两回也罢了,若是多了,皇后娘娘还当咱们是变着花样儿使钱呢,奴婢更不敢说了。”

    玉妍听得连连叹息:“好丫头,难为你一片孝心。”

    素心忙按下悲戚之色,强笑道:“都是奴婢不是,又对着小主诉苦。自从奴婢的额娘六年前得了这个病,都不知道用了小主多少山参和银子了,怕奴婢几辈子都还不清。”

    玉妍忙牵住素心的手,推心置腹道:“旁人不晓得,你还不清楚本宫的脾气。本宫素来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凡事只讲缘法二字。若是不投本宫的缘法,便是什么宠妃小主,本宫都不理。可你不一样,打从本宫进潜邸,咱们俩便投缘。本宫的母家没什么别的,就是山参多些。至于银子,只要本宫喜欢,用在谁身上不是一样!”

    素心见玉妍雪肤花颜,对着自己又这般体谅,心中越发感激,恨不得立时跪下磕头:“奴婢一直伺候着皇后娘娘,可心里也当小主是自己的主子,若能为小主尽心一日,也不枉小主这么厚待奴婢了。”

    玉妍忙拉住了她,牵动绿云鬟上的金粟宝钿红纹钗颤起细细的翠玉叶滴珠,沥沥有声。她娇声道:“快别这么着。这些年你对皇后尽忠,也为本宫做了不少。玫嫔与怡嫔的孩子死于非命,若没有你得力查出是娴妃所害让她进了冷宫,皇后娘娘也不能高枕无忧啊!”

    素心忙道:“奴婢能知道什么,要不是阿箬来投诚时小主暗中提点要从玫嫔和怡嫔的日常饮食所用上着手去留心,奴婢根本查不出来。只是这样天大的功劳,小主却一直隐瞒不说,也不许奴婢提起,只教皇上以为这些都是皇后娘娘和慧贵妃的功劳,真是委屈小主了。”她顿一顿,颇为埋怨,“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去看慧贵妃,贵妃还这般胡言乱语,要不是小主一个耳光下去,谁知道她又要胡说些什么呢。说来皇后娘娘也是,许多事都是小主和奴婢办下了,皇后多不知道,希望她日后能理解奴婢的忠心、小主的苦心便好。”

    玉妍眼神一跳,摇曳如火焰,很快笑道:“本宫是李朝来的,能在宫中得些福泽,都是因为皇后娘娘的照拂,怎能不为皇后娘娘尽心。只有皇后娘娘稳居中宫,咱们才能安稳啊。切记切记,咱们做奴才嬖妾的,只须悄悄为娘娘打点,切不可露了聪明自招祸患。”玉妍说罢,伸手取下髻后一枚双鹊戏红莲金梳背,上头满满填着玫瑰金宝粟,红莲以红玛瑙琢成,缀以绿松为田田莲叶,青金宝石为波縠,镂金丝双鹊交颈仰首,一看便是名贵之物。她递到素心手中,拿衣袖一掩,笑道:“你的心本宫都知道,宫里人多眼杂,快别这么着了。”

    素心热泪盈眶:“这些年若没小主,奴婢早不知到什么田地了。当年皇后娘娘原有心在奴婢与莲心中择一个嫁与王钦,幸好是小主体恤,为奴婢美言,说奴婢是满人,而莲心和王钦都是汉人,对食无妨,奴婢才逃过一劫。奴婢心里都记着。”

    玉妍眉眼弯弯,笑语宽慰道:“好了。你这样,叫皇后宫里的人看到也不好,倒误了咱们一场情分。为着避嫌,本宫一向也比不得贵妃,总往你们宫里去,也不能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对你关照些。时候不早,你赶紧忙你的差事去吧。”

    素心连连道谢,眼见着无人,赶紧去了。

    这一日天朗风霁,皇后领着合宫嫔妃前往坤宁宫参拜。待到礼毕,逢着旁人不注意,如懿便见到了戍守在宫门外的凌云彻,她含笑道:“事已办妥,你总该放心了吧。虽然你所求的魏嬿婉还在花房当差,但只须往各宫送送花草,不必再辛苦莳弄花草了,这样你还满意吧?”

    云彻喜得直搓手:“微臣谢过娴妃娘娘大恩。”

    如懿仰起脸,看着碧蓝高远的天空,唇角含了浅浅的笑意:“若要言谢,本宫的性命数次都是你救的,此时只是还报你稍许而已。”

    云彻诚挚道:“娘娘所说的一点点,对于嬿婉和微臣而言,已经是大恩了。”

    如懿笑时嘴角微微一掀,仿佛是冷淡,却带着热切。她听出了几分意味:“看来那位姑娘已经回心转意了。你高兴得很啊。”

    云彻有些不好意思,耳后根都红了一片,亦是感叹:“嬿婉说起来那件事,总是感慨自己的身世,说是身不由己。其实像微臣和嬿婉这种汉军旗出身,想要挣个好前程不让人瞧不起,也实在是难。微臣知道,有些事是难为她了,但是过去,便也过去了。”

    如懿微微颔首,明澈眼眸中尽是了然的懂得:“其实说起出身,谁不是一样呢,都得靠着自己。凌云彻,本宫已经替你想过了,只要你愿意,再过几年,你有些出息,她也能攒下点资历,本宫就可以替你们俩指婚,成全你的心意。哪怕是汉军旗包衣奴才的出身,只要夫妻一心,同心向上,又有什么可愁的?”

    云彻大喜过望:“娘娘说的可是真的么?”

    如懿的唇如柳梢之上的新月,盈盈生辉:“只要你们心意如一,本宫言出必行。”

    时光荏苒,海兰身体渐渐养好,只是身上纹路用尽方法也难淡去,不好再侍奉皇帝。因而虽生了皇子,宠眷却大不如前了。幸而永琪乖巧可爱,皇帝爱子,倒不算十分冷落海兰。如今宫中得宠的,也便是如懿、玉妍与意欢了。玉妍因着永珹讨皇帝喜欢,她的性子本就妩媚娇俏,雨露之恩便格外多。到了春来属国来朝之时,皇帝便又晋了她的位分,封了嘉妃。如此一来,竟与如懿和绿筠并列了。

    众人虽然知道金玉妍恩深眷重,但三妃之中唯有如懿未曾生养。而晞月病重,如懿也是仅次于皇后而已。但皇后却对玉妍格外另眼相看,对她所生的永珹更是喜爱。玉妍生性最好脸面不过,得皇后这般抬举,如何有不趋奉的,便也常常逗留在长春宫中。

    这一日细雨霏霏,因着入了春天气和暖,空气里倒是带着桃花饱蘸雨露后的缠绵而蓬勃的香气,好像整个肃穆沉沉的紫禁城,也被点染成了氤氲的粉色。

    如懿刚带着乳母抱了永琪从延禧宫出来,想着海兰身上一直未能痊愈,心下愈是难过,幸好永琪长得壮健,海兰看见了也甚是高兴。

    海兰虽然晋封了嫔位,但到底出身低些,孩子只能养在如懿名下,母子分离。于是如懿常常把永琪抱去了给她看,才稍作安慰。即便如此,无人时海兰依旧垂泪:“姐姐,生永琪的时候几乎要了我的性命,这几年怕也不能侍寝。即便侍寝,皇上一看见我身上这些斑纹,怕也嫌恶。幸好永琪养在姐姐膝下,我才能放心些。”

    如懿无言可以安慰,只得道:“你也别伤心太过了,终究还有永琪呢。”

    海兰虽然伤心,但缓和神色后便生了沉着之意:“我当然不会伤心太过,即便拼着以后再不能侍寝了,只要有姐姐和永琪,咱们总有法子站得更稳。”

    宫中的日子悠长而寂寞,唯有海兰这般沉到谷底而不言败的勇气,才能一同并肩抵过岁月粗糙的磨砺。

    如懿漫漫想着,回过神时已走到了长街,只见细雨飘零,天地间便如洒下一匹透明的洒银缎子一般,细细软软,无边无际。如懿正嘱咐两位乳母拿伞遮严了永琪防着被雨淋到,侧首却见前路的转角处,凌云彻正撑着一把油纸大伞,小心护着一个双手捧着黄牡丹的宫女。他们的神色都是小心翼翼的,可彼此眉眼间却都是深深的欢喜。仿佛这样走在雨下,便是人生极快乐的事情。凌云彻一心护着那宫女,自己的肩上全都湿了也未察觉,只细心叮嘱她:“仔细脚下,仔细滑。”那宫女回过头,朝着他极明媚地一笑,仿佛那一笑,连雨的湿凉也尽数可以熨去了。

    如懿远远注目,不知怎的,心里便生了深深的艳慕。这样的风雨同路,彼此照拂,她从未见过,亦未经历过。即便她与皇帝有并肩行走的时候,也总是有乌泱泱的一堆人跟着,哪里能得这样自在欢喜。

    倒让人想起《诗经》里的吟咏,男女相悦,真是这般彼此欢喜。

    凝神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一个人。

    那个人,是活在很遥远很遥远的从前了。那时候,她还只是乌拉那拉皇后的侄女,未出阁的格格青樱,为着能成为皇后的养子,三阿哥弘时的福晋,皇后也曾安排他们见过一次。可是他,却偏偏不喜欢她。

    也难怪,那时候的如懿,不过是娇养在深闺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如何学得会耐下自己的性子讨别人的喜欢呢。

    只是,若那时,那时嫁了他,虽然只是平庸的一个青年男子,哪怕有妻妾争宠,但小小的王府之内,日子也会好过许多吧。

    连那时的阿箬都偶尔会念叨一句,圣上不可捉摸,不比三爷仁厚。

    这样的念头不过一转,她便郁然舒了口气,还有什么可想的呢。乌拉那拉皇后早已作古,连弘时,也早已被先帝革去黄带子,逐出宗室玉牒,病死在外了,更别提阿箬。世事如烟散去,唯有眼前可以把握,她还有什么可想的呢。

    待凌云彻他们走近时,如懿已收回了漫天飞扬的神思,只笑吟吟注视着他们。二人忙行礼如仪:“坤宁宫侍卫凌云彻,向娴妃娘娘请安。”

    那女子长得清婉灵秀,如一朵芝兰袅袅,映得四周被雨水打成暗红的朱墙,亦瞬间明亮了几分。她轻盈福身:“奴婢花房宫女魏嬿婉,向娴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长宁安康。”

    如懿听她婉声请安,那声音如枝头啼莺婉转,瞬时点亮了阴雨时节的晦暗。如懿见她弱态含娇,秋波自流,不觉道:“真的很美。凌云彻,你的眼光极好。”

    嬿婉含羞带怯地低下脸去,一如粉荷露垂,杏花烟润,别有娟然风致:“娴妃娘娘赞许,奴婢卑微,不敢领受。”

    惢心便笑:“难怪小主那么喜欢嬿婉姑娘,看嬿婉姑娘的眼睛和下巴,和小主长得真是像呢。”

    嬿婉有些惶然,忙欠身道:“奴婢卑微,怎敢与娴妃娘娘相较。”

    如懿只是笑:“惢心就是这般心直口快,你别理会就是了。”

    嬿婉这才敢起身,她手里抱着花,难免有些沉重,抬腰便慢了些许。云彻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嬿婉转脸一笑,甚是甜蜜。

    如懿将这小儿女情态看在眼中,只作不见,随口问道:“这花像是姚黄,要送去哪里?”

    嬿婉忙答道:“这是花房新培植出来的,正是洛阳名种姚黄。奴婢奉命,正要送去长春宫呢。”

    如懿看着雨势渐大,有倾盆之象,便道:“皇后娘娘正位中宫,用姚黄装点,最合适不过。正好本宫也要带永琪阿哥去长春宫,你便随本宫同去吧。”

    嬿婉清脆答应了一声,便跟在如懿身后一同去了。云彻悄悄在后头道:“外头还在下雨,等下我还是在这边等着你,送你回去。”

    跟着如懿的小宫女菱枝见嬿婉走在最后,忙擎了伞跟过去替她遮雨,悄然笑道:“看凌侍卫这样细心,对你真好,你可真有福气。”

    嬿婉抱着花,笑笑道:“再好也不过是个侍卫,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还能如何呢。”

    菱枝睁大了眼,诧异道:“他对你那么好,还不够么?”

    嬿婉郁郁叹口气,笑道:“够是够了,像我这样的出身,还能挑剔些什么呢。这就已经是福气了。”

    菱枝不无艳羡道:“可不是呢。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若来日得我们小主的器重,前程远大也未可知啊。”

    嬿婉回头看着立在长街口上的云彻,正痴痴地望着自己,点头道:“但愿如此吧。只求不要再是人下人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