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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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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

    帮闲孙二诧异的望着赵兴,仿佛在看一个外国人:“大官人,你忘了,今儿是清明:清明节、南熏门外祭柳七啊。”

    柳七,就是“中国第一浪子”、终生混迹于妓女当中,写下那首《雨霖铃》的大宋著名诗人,那位奉旨填词的柳永,那位有水井处比唱柳七词的柳永?

    生前如此才华横溢的人,死后竟如此凄凉。

    果然,那些妓女上香完毕,开始吟唱那首著名的诗词《雨霖铃》,领唱的是廖小小,她最近从赵兴的新歌里学会了颤音、拖腔、咏叹调等等技法,唱起这首词来,一唱三叹,格外体现出这词的意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

    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廖小小歌声妙曼,二十多名汴梁城最出色的盛装丽人低声合唱,她们在一处简陋的坟头边歌边舞,这是一种颓废到极致的无奈,是一种心如死灰的叹息,路边的闲汉却不懂这些,他们一声声叫好,但这些妓女却恍如不觉,她们神情悲骇,似乎触景生情,感伤心怀。

    她们唱的是那么投入,以至于赵兴马车上那群家伎也嘤嘤哭了起来。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赵兴骑在马上,默默吟诵着这两句千古名句。原先,他只为柳永的浮浪行为而不耻,但现在他也被这首诗所显露的才华所感动了。

    这是被歧视、被压迫、被摧残、被奴役、被贩卖、被社会抛弃,穷困至极的低层民众发出的呻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柳永与那些妓女同病相怜,所以妓女们与其说是清明祭柳七,不如说是借这个机会感伤身世,大声骇哭,以此自我宣泄。

    传说,穷困潦倒的柳永死后连安葬的钱都没有,汴梁城的妓女们聚资埋葬了这位诗人。每到清明节,妓女们都会为这个社会唯一尊重她们的柳永上坟,民众称为“祭柳七”。这个习俗一直保留至明代,直到又一次异族入侵后才消失。

    但在这一天,1087年的清明节,赵兴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祭柳七”。

    然而,这个时代的妓女需要骇哭吗?如果宋代妓女还要用痛哭来感伤身世,那么,其他朝代的伎乐呢?其他朝代的百姓与高官们呢?

    至少,至少她们还有权力哭,还有资格“非法聚集”,搞出一个“群体性事件”,明目张胆地祭奠被高官皇帝所点名唾弃的人……

    赵兴驻马旁观,随行的人都忘了催促。程夏表情虽然严肃,但脸上隐藏不住神往的表情;程旺脸上全是兴奋,他不停瞧瞧这个,又瞧瞧另一位名妓,感觉乱花渐欲迷人醉,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程浊也咬着指头,迷迷糊糊地望着艳姬们。

    程爽跟随赵兴最久,这一刻他说话无顾忌,摇头摆脑的感慨:“哎,身为男人,这一辈子能做个柳七,也足以荣耀了——我若不是程爽,恨不能做柳七!天下美女坟上哭,虽死也值……唉,恨不能生与柳七当代!”

    赵兴在马上摇头:“你做不到柳七,我也不行,我们每个人都不行。第一我们没他那才华;第二……我们都是一群有责任的人啊。

    在我看来,柳七,或者是个出色的诗人、优秀的情人、称心的男伴,但他不是个男人,因为男人要有责任,要养家糊口,要让妻子儿女衣食无忧,而柳七……

    哎,我钦佩他的才华,却不钦佩他的多情——自古多情为情累,生怕多情累美人。柳七多情,他却负担不起这份‘多情’,何必?何苦?!何不休!!?

    哦……世事总是如此无奈,真叫人扼腕叹息。”

    柳七坟边,妓女们歌罢舞罢,开始相互行礼并告辞,锦车慢慢散开,观众也逐香而去。

    宋代城市妓女,比她们所处的时代的一般女子更为生动,更赏心悦目。这是一种被精心修饰出来的“人工美”,一颦一笑,一言一动,走坐立睡,喜爱嗔怒,都那么艺术化,以至可以使人“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

    她们,秀色可餐,媚态如春,不由人不魂销魄荡。她们,纤纤的脚,袅袅的腰,能酥软权倾朝野大员的肌骨;含春的面,能化解宦海的险恶,党争的酷烈;社稷情,军马苦,官场怨,同僚恨,在妓女的温暖呵护中,统统变作飘渺的云烟……

    当她们散开,准备各自回家时,围拢在一旁“看风景”的汴梁青春少年立刻围拢上来,言笑殷殷地邀请她们同车而行。妓女们或笑或答,轻嗔薄怒……南熏门外顿时一片莺歌燕舞,好不使人心帜摇摇。

    这是一次美丽大展示,类似现代西方社会的“春衫节”,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向世界绽放美丽。

    人群一稀,赵兴的身影立刻显露出来,他本来身材高大,又骑一匹高大非凡的骏马,在路边一站,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此时,廖小小身边为了一大群追求者,皆在要求护送,她正想挑一个人,发现赵兴的身影,马上一拽宋小娘子,两人齐齐向赵兴做了个万福,赵兴则在马上微微鞠躬以示还礼。

    按理说,以赵兴的身份是无需对妓女还礼的,但赵兴对宋代礼节不怎么讲究,所以他回礼做得很自然。很发自内心,引得廖小小与宋小娘子再次郑重行礼。

    坟边的人逐渐散去,道路逐渐让开,廖小小眼珠一转,立刻指着赵兴的身影拒绝别人的送行,等周围的人失落而去,她拉着宋小娘子来到赵兴身边,此时,她才发现赵兴这队伍的庞大。

    廖小小眼一闪,用手帕掩着嘴,巧笑着问:“迪功‘郎儿——’,你这一行浩浩荡荡、明明赫赫;宝马香车矫矫不群、仆仆道途;车中女娘影影绰绰、哓哓不休——这是干嘛,采青吗?”

    廖小小用一连串叠声形容赵兴的出行,她那付歌唱的嗓子念叨起这些字来,如滚珠落玉盘,清脆悦耳,且带着一股媚到骨子里的娇柔,令赵兴一阵腿软无力……嗯,也就是迈不动腿。

    他一拍脑门:“阿也阿也……我原打算替周美成践行的,这会儿只顾观赏小小姑娘唱曲,浑忘了这事,对了,小小,春街亭在哪儿?听说他们就在春街亭践行。”

    廖小小一扬手帕,指点着不远处,笑着说:“那不是吗,‘春街亭边柳七墓,一声别离欲断肠’,那不就是春街送别亭吗?瞧,亭子里有人,看来周太学尚未走,奴也一起去好吗?……周学士一向照顾我们这些勾栏女子,今日既遇到了,小女子也为他送个行……宋小娘子,你怎么不说话。前几日你不是还说……”

    宋小娘子今天没带“嗓叫子”,离开了嗓叫子,她的语言功能仿佛退化了,站在旁边只顾微笑,听廖小小说到这儿,她忽地一伸手,哈了廖小小一个咯吱,廖小小左遮右拦,只顾笑了,没能把话说完。乘着功夫,宋小娘子躬身向赵兴赔礼,嘴里一个音也不吐。

    春街亭是南下官员送别用的官亭,亭子周围有厢兵把守,闲杂人员禁止靠近。赵兴一昂头,大刺刺带着这群人闯入春街亭。他这一行人气势十足,两名厢丁刚摆出拦阻的样子,赵兴一挥手,喝道:“赏他!”

    程爽闻言,张手一掷,一枚银币翻滚着滚入俩厢丁怀中,那些得了好处的厢丁稍稍退后,其余厢丁还准备往跟前凑,程爽随即把一把银币洒在地上,这时,赵兴已带着人闯入春街亭。

    亭子里只有可怜的四个人,除了灰头灰脸的周邦彦,怒气冲冲的周邦式,还有两名太学生打扮的人,周邦彦见到来的是赵兴,只撩了一下眼皮,周邦式跳了起来,怒道:“你来做什么?来看我们的笑话吗?”

    赵兴脸一沉,顶了回去:“说什么呐,我来京城没结识几个朋友,美成兄总算是同乡,算是一个朋友吧,莫非我来送朋友远行,也不成?”

    周邦式脸色稍微缓和,周邦彦已起身准备行礼,周邦式这时又问:“离人兄来这里,尊师可否知道?”

    呼赵兴为兄,周邦式其实已缓和了口气。但他这句话还是想试探朝廷的意思,因苏轼是给皇帝写诏书的人,他想从苏轼的态度里揣测朝廷动向。

    然而他失望了。

    赵兴摇摇头,憨直的说:“我来我去,向无须与家师打招呼,家师也例不干涉。美成兄,‘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来,小弟为你践行。”

    周邦彦连声向赵兴道谢。在这个时刻,整个太学里敢为他送行的也就是两个人,而赵兴敢来,本身就是莫大情意。

    周邦彦实际上是类似于“某大师”那样的角色,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是“改革的吹鼓手”。

    北宋元丰年间,变法与反变法的斗争有增无减,宋神宗、王安石的新政碰到了极大的困难与干扰。在这个关键时刻,血气方刚的周邦彦创作了赞扬新法的《汴都赋》。周邦彦这个声援新政的果敢举动,使宋神宗又惊又喜。他令尚书右丞李清臣在迩英阁宣读《汴都赋》,并把周邦彦召赴政事堂,从诸生破格擢任太学正。消息传出,周邦彦的“声名一日震耀海内”,举朝轰动。

    《汴都赋》辞藻之华美,能与《二京赋》、《三都赋》等媲美,可以想见,周邦彦的文学造诣确实出类拔萃。然而,与之相对应的是,他颠倒黑白的本领也不错,他把变法之后百姓哀鸿遍野的场景全部“河蟹”了,变成一篇绝顶讴歌大作,无所不及地歌颂,对百姓遭受的残暴盘剥视而不见,因而被改革派赞赏,被保守派仇恨。

    旧党执政,《汴都赋》也成了他被贬出京的主要原因。

    周邦彦平淡的向赵兴介绍来为他来送行的两位同伴,语气里充满心灰意冷的意味。俩为同伴中,四十岁左右的太学生名叫李格非,字文叔;另一人年轻,三十出头,名叫廖正一,字明略。

    赵兴听了这两人的名字,在肚里翻检了一下,不记的大宋朝有这样两个名人,他面上表情不动,肚里暗自说:无名之辈。

    赵兴在厅内寒暄,他的马车已在程夏的命令下,像屏风一样环绕亭子周围,周邦彦介绍完毕,举起酒杯,强笑的说:“我可没有离人那么豪富,这杯薄酒……感谢离人前来相送,请尽饮此杯。”

    赵兴一口喝干这杯酒,眉毛稍微跳了一下。

    看来柳永的风气也影响到周邦彦这位大浪子。按说他的薪水也不低,怎会贬谪出京时,在这种场面却喝如此难入口的廉价酒……桌上也没几个菜。

    赵兴把酒杯轻轻放到桌上,举手拍了拍,呼喊道:“来,女娘们,先热个身。”

    车门打开,首先跳下来的是五名波斯胡姬。她们都裹着裘皮大氅,戴着面纱,五人当中唯有一人里拿着一面手鼓。她一走到亭子里,马上敲起了手鼓。

    鼓声首先响起的那几下,名叫“定音鼓”,“定音鼓”声刚歇,其余四名胡姬突然解开大氅,将其掷给了仆人,而后扭动腰肢,随着鼓点跳起来。

    刚下过雪的清明节,气候还没有回暖,四名胡姬却穿的短的不能再短,她们上身仅裹了一块艳丽的绢绸,遮住了胸前的凸起,下身则穿一套宽大的纱裙,整个肚皮都露在外面。透过纱裙,还可以看到紧身而类似比基尼的丁字短裤。

    紧接着是一阵快速而激烈的阿拉伯手鼓,四拍一个音节,跳动的音乐让人血脉沸腾,随着鼓声,四名胡姬加快舞姿,旋转不停,伴随着身体的舞动,她们身上随即发出一阵哗啦啦的脆响。

    这是银铃的响声,只见四名胡姬带着宽大的、自肘延伸至腕部的银镯,银镯上几条细链,连接到手指的戒指上。

    随着她们迈开舞步,一抹红色在纱裙中时隐时现,可爱,诱人。

    她们的腿上也系着一连串银铃,手动脚动,银铃碎碎,四名胡姬舞到酣处,在狭小的亭子里头快速旋转着,绕着四名太学生快速蠕动肚皮,腰肢扭得令人眼花缭乱,乳浪翻腾,粉臂飞舞,这种充满性暗示的舞蹈,让四名书生看的面红耳赤。

    这种舞蹈在唐代叫做“胡旋舞”,现代叫做“肚皮舞”。

    鼓声一缓,一下接一下敲起来,四名胡姬站到了四名书生面前,胸乳挨擦,臀臂纠缠,她们脚下原地不动,两手高擎做着各种花指,单凭扭动小蛮腰,令浑身的银铃发出串串脆响。此刻,鼓声仿佛伴奏,银铃才是主角,亭中铃声响成一片,胡姬们原地扭动着,旋转起一片令人缭乱的粉臀。

    胡姬舞蹈的时候,几名倭女不停的从马车上搬下食品、美酒、坐垫。这时,鼓声响到最高音,等倭女摆好了酒菜,盘坐在坐垫上,拿起了乐器时,鼓声戛然而止,一头细汗的胡姬潮水般从亭子里退下,返回自己的马车,那惊鸿一瞥让亭里的人一直眺望马车,直到耳边响起了舒缓的音乐。

    这是《送别》,是弘一大师根据一首日本和歌改写的歌词,用一首美国乡村音乐配乐,作出的名曲《送别》。倭女唱这种歌最拿手,稍稍调教,唱得极其有韵味: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韶光逝,留无计,

    今日却分诀。

    骊歌一曲送别离,

    相顾却依依。

    聚虽好,别虽难,

    世事堪玩味。

    来日后会相予期,

    去去莫迟疑。”

    这首歌凄迷阴柔、词浅意深但哀而不伤,配以相当中国化的舒缓旋律,令人阒然泪下。

    “好!绝妙好词!”马车组成的屏风外,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声叫好本意是想与亭里人见面,然后谈诗论赋的——这是宋代文人的惯例习俗,但赵兴却没有撤去马车屏风的意愿,他仿若未觉的举起酒杯,向周邦彦致酒。

    “周兄远行,小弟没什么好送的,就用这一曲《送别》相伴吧!”

    周邦彦一饮而尽。赵兴这次带的是高度白酒,热辣辣的酒让周邦彦热血沸腾,他抓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端着酒杯很狂放的重复着刚才那首歌:“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离人兄,你我一面之缘,感谢你为我赠此佳曲,来,再唱一遍‘一壶浊洒尽余欢’。”

    陪坐的廖小小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原先,我听到‘明月几时有’、‘一江春水’,本以为‘慢调’便止于此了,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佳句……赵大官人,这是什么词牌?”

    对面那个李格非也摇头晃脑,老气横秋的说:“早听恩师说离人擅度新曲,今日此曲一出,天下更无余曲了。”

    “恩师”这个词,立刻让赵兴立刻收起了轻视的态度,他先对廖小小拱了拱手,请她原谅怠慢,而后转首问李格非:“李兄口中所言的‘恩师’……?”

    李格非一笑,答:“正是东坡居士。我曾求师与学士,你我原是同师之谊,”

    赵兴连忙重新与李格非见礼,两人简单寒暄后,赵兴又反身与廖小小谦逊几句,而后,悠扬的音乐再度响起,盖住了赵兴的谦辞——这是倭女重唱《送别》。

    乐声中,李格非重复了廖小小刚才的问题:“我好像没没听过这个曲牌,是离人兄所做的吗?这是什么格律,如此哀而不伤?”

    “不是我!”赵兴坚决否认。开玩笑,词的原作是日本人犬童球溪,音乐原作是美国人约翰.p.奥德威,跟赵兴都没关系,他很老实,老实的承认:“这是一首日本和歌,不是词牌,曲子么……”

    赵兴说到这时,噎住了。因为美国现在还不存在,所以他只好在嘴里含糊几句,把美国的英文称呼快速嘟囔一遍,打了个马虎眼混过去。

    说完之后,他自己都感到有点惭愧——我怎么欺负古人不懂英语。

    李格非还想细问,马车外边又是一声叫好,看来那人求见的心思很迫切。

    周邦彦很乐见这种事,他离京的时候,只有两名同学前来送行,而赵兴突然到来,给他献上优美的胡旋舞,又送上一首离别歌,这让他很有“面子”。如果路人再闻风来与他送行,那么他“里子”也有了。

    周邦彦立刻要求赵兴让开马车,请外面喝彩的人进来。等马车屏风打开,亭里的人倒是吓了一跳。马车外静悄悄的,但不知不觉中,已经围了三层人。这些人看到马车露出一个缝,首先发觉廖小小的存在,立刻呼喊:“好!小小,再来一遍。”

    廖小小羞得都要钻地缝里。她有心向众人分辨这歌不是她唱的,但转眼一瞧,那群倭女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收起了乐器,钻进马车里。现场除了几个空空坐垫,唯余她和宋小娘子。

    这让她欲辩无力。

    赵兴仿佛也有意造成这种误会,他没有解释,只是透过马车缝望着外面的人群中:“谁在那里,刚才谁在吆喝?”

    这句话问的极没礼貌,对方那不是“吆喝”而是“喝彩”,两个词的差别很大,尤其体现在使用者身份上。前者是贩夫走卒,后者乃是“文化人”。

    外面的人群脸上有点不高兴,都沉默着。人群中走出几个戴青蓝色瓜皮帽的人,他们拱手作答:“赵大官人,‘一赐乐业’人白大伟、俺诚、李维思这厢有礼了,我等屡次上府求见,却没有等到大官人,只好今日尾随来南薰门外,没想听到一场如此美妙的佳音,止不住叫好,恶了,大官人。”

    “恶了”,这里读“e”,意思是得罪了。

    对方在向赵兴行礼,赵兴却仿若未然,他出神的望着那几个人头上扣的小蓝帽,只觉的眼熟。

    周邦彦听到他们是来找赵兴,一路追到这里,心里有点失望,他有气无力向赵兴解释:“这是‘一赐乐业’人,太祖开国时,他们从海外来归,向朝廷进贡西洋布,太祖对他们说:‘归我华夏,遵守祖风,留遗汴梁。’并赐十七个姓:李、俺、艾、高、穆、赵、金,周、张、石、黄、李、聂、金、张、左、白等。随后他们就在汴梁居住下来,并自称‘一赐乐业’人。

    他们每周都要礼拜神灵,礼拜时头戴蓝帽,故亦被称为‘蓝帽回回’。因其不食兽类腿下筋,故又被称作‘挑筋回回’,他们做礼拜的寺庙名叫‘西那高噶(synagogue)’……”

    “我明白了”,赵兴突然开口打断了周邦彦的话,他指着对方头顶的小蓝帽说:“‘一赐乐业’!不就是以色列嘛。你们是以色列犹太人,头顶上戴的是犹太帽——难怪我那么熟悉。你们做礼拜的教堂叫做‘西那高噶’——不就是‘锡安山(圣殿山)’么,你们是以色列人。”

    锡安山是耶路撒冷老城外的一座小山,这里是大卫城的原址,在赞美诗中,“锡安”是耶路撒冷乃至整个圣地的同义词。

    赵兴突然吟诵起一首自己听过的犹太歌:“在巴比伦河畔,

    我们坐下,想起她,

    想起她,就止不住泪,啊锡安!

    岸畔的杨柳,

    挂起我们的琴,

    因为监工想听个曲儿,

    那些掳掠我们的人要取乐:

    来,给我们唱一支锡安的歌!

    啊,沦落于异国,

    叫我们如何唱耶和华的歌?”

    这是一首赞美诗,赵兴曾在圣诞节时偶尔听过教堂唱诗班吟唱。当时教堂唱诗班唱的是现代汉语,所以他唱得是现代汉语歌。

    他吟诵完毕,那些犹太人有点发呆,他们很茫然,似乎不明白赵兴说什么。

    其实,赵兴的猜测是对的,这些人确实是犹太人——中国犹太人。但他们离开以色列那片土地已经很悠久了,现代考察发现,这群犹太人甚至连犹太人后续新定的节日都不知晓。

    据称,这支犹太人是在大卫王神庙被毁之后,逃出巴勒斯坦的。现代考古发现,他们或许现在巴比伦做了数千年的奴隶,而后花了数百年逃到南亚,又花了数百年迁往中国。

    犹太人是一个凝聚力极强的民族,再过一千年后,当犹太人重新建国时,那些离开民族发源地,在异域漂流数千年的部族相继返国——无论他们身处何地,无论他们所处的环境多么恶劣,多么令人难以生存,数千年过后,他们仍没有丢失自己的信仰。

    但唯独一支迁徙的部族例外:因为这支部族不幸迁移到了中国。

    在世界各地上百万只迁移部族中,这支迁移到中国的犹太部落绝无仅有地、永远没能回归祖地,而现代考古发现,他们离开巴勒斯坦后,在巴比伦、在南亚孤岛的时候,还与散居世界各地的犹太人有交流,但到了中国,他们跟外面的世界再无交流。

    连犹太这么超强凝聚力的古怪民族,都没能抵抗住中国随后发生的几次“民族融合”,彻底的消失在中国的土地上,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我们民族战乱多么频繁。而中国犹太人的闭塞也说明:即使在大宋这样的商业社会,古代中国与外界的信息交流也几乎为零。

    由于这支民族最终消失,所以赵兴从不知道犹太人曾跋涉到这么远的地方,他见到对方对自己的所唱的赞美诗全无反应,暗自叹息一声——其实那首诗还有后半句“若是我忘了你,耶路撒冷,

    愿我的右手萎缩!

    愿我的舌头黏在上腭,

    若是我没有思念你,

    没有眷恋着耶路撒冷,

    胜似我最大的欢愉……”

    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遗忘,有时也是种幸福。

    赵兴招手请对方进入亭内,重新合拢了马车屏风,和颜悦色的询问:“三位,你们找我如此迫切,有什么事?”

    三个人当中,李维思是为首,而“李维”实际上是犹太的部族长“利韦”的音译,到中国后改汉姓为“李”。这位李维掀起袍子,从袍下拿出了一块厚厚的布,他望了眼周围,发现亭中没其他人,才单手举起这匹布递给赵兴。

    那是一块帆布——原来他们献上的西洋布就是帆布。

    赵兴仔细看完那块布后,他将这块布紧紧抓在手里,抬眼看向面前的三名犹太人。

    犹太佬果然不愧为精明之誉,赵兴观看那块布时的神态变化,能瞒过在场的几位傻书生,能瞒过擅于察言观色的廖小小,却没瞒过对面的李维思,他的唇角浮出一丝微笑,开口说:“一百多年前,我们向皇帝陛下进献过这种布,但随后,朝廷官员认为这种布又厚又硬,做不成衣服,没丝毫用处……今日,我总算找见知道它的人了。”

    “换什么?”赵兴一碰到交易的事,马上露出了商人嘴脸。他目光灼灼,兴奋的眼睛都红了。

    “布——大官人正在京城四处兜售印染的四色布,京城的布坊都快被你压垮了,我们希望大官人给我们分销权,让我们共同经销四色布。”

    李维思跟别人谈“分销权”,别人可能不懂,但赵兴明白,不过他要的更多:“我听说犹太人都精于算术,我需要大量的数学老师,大量的账房先生,你们能提供多少人?”

    周邦彦摇着头叹息着,他没有想到赵兴刚才还像一个文采斐然的大诗人,现在就市侩的像一名小贩。对面的李格非倒是带着微笑冷眼旁观,廖正一比较木讷,他神色看不出什么反常。

    周邦式年轻气盛,他脑子里面全是刚才的胡姬艳舞,人虽坐到那,心已经飞到马车上,频频张望胡姬所乘的马车,压根没注意这里的谈话。

    廖小小与宋小娘子则低眉顺眼,看赵兴捋胳膊挽袖,摆出一副寸步不让的态度与对方进行商业谈判,又看到周邦彦一副失落的模样,廖小小嘴一抿,提起酒壶替众人斟酒,宋小娘子则望着赵兴,一边偷笑,一边伸手帮廖小小照应。

    “我们‘一赐乐业’十七姓,总共一千余户,会算账的有一百个人——成年、未婚配、还没有职业的一百多人”,李维思回答。

    “还有这种帆布,你们提供技术,我提供人手与场地,利润三七开,你三我七,销售方面——各显神通吧”,赵兴继续要求。

    “三七开,这个比例可以——大官人还能提供什么?”

    “一百多人的就业,难道还不够吗……好吧,我再加一点砝码——我在杭州有一片荒地,你们十七姓可以部分迁居到我的地盘……还不够,那么我再加一本《圣经》如何?从‘锡安山’带回来的新圣经。

    我有一条商路,可以通往耶路撒冷。或者我再替你们找一位‘拉比(犹太教主教或大祭司)’,我到耶路撒冷给你们找一位……这总够了吧?”

    赵兴提到“拉比”这个词时,李维思的眼睛猛的一下子瞪的仿佛牛眼——这说明刚才这厮压根是在装相,他明白赵兴说的什么,他明白“以色列”与“犹太”这两个词意味着什么。也明白“锡安”意味着什么!

    “好,这个条件足够沉重了!我们什么也可以不要,只要拉比。不过,我要申明:我们‘一赐乐业’人可以做奴隶——我们迁居到你的土地上,你可以剥夺我们的自由、我们的尊严、我们的生命,但不能剥夺我们的信仰。

    我们背井离乡,七海流浪,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只剩下信仰。俗世可以让我们屈服,但我们的灵魂属于上帝!这是恒久的约定!”

    “我尊重你们的信仰,迁居到我的土地上后,我允许你们建设教堂,信仰自己的神灵——大宋是个信仰自由的国度,你们可以保留自己的信仰。如果你们给我服役满十五年,我可以把你们居住的土地送给你们,地契上写上你们的名字,但你们仍可在我的庇护下,在大宋的土地上信仰耶和华!”

    “耶和华”这个名字终于使这群犹太人的泪流满面,他们相互拥抱在一起,用赵兴听不懂的语言嚎啕着,话中反复提到“拉比”这个词,赵兴猜测,他们是在欢呼:“我们会有新‘拉比’了!”

    赵兴不知道,他们还在说:“我们有‘应许’之地了!我们有新领主了,他不会把我们当奴隶,他知道我们的大卫王,尊重我们的信仰……”

    在廖小小的劝慰下,周邦彦那里几杯烈酒下去,除赵兴外,其余在场的人都已经薰薰然,他们浑没注意这场谈话。他们不知道,自己当时见证了一段历史。

    若干年后,当赵兴最困苦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背离了这个“叛贼”,唯独“一赐乐业”人,他们哪怕吃糠咽菜,哪怕被围困于绝地,哪怕十死无生、明日无望,仍在默默地为赵兴打理后勤,管理产业。他们宁肯饿死,也不触动属于赵兴一根草——即使后者根本没给他们发薪水。

    世人惊叹于“一赐乐业”人的理财能力,也都在纳闷:为什么出任何代价,都引诱不动一位“一赐乐业”人离开那名“叛贼”——原本,当时在场的四名太学生能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们压根没注意这场谈话。

    或者说:他们当时虽在现场,却不理解赵兴他们在说什么,理解不了这场谈话的意义!

    周邦彦的记忆只到了这里,“一赐乐业”人拥抱在一起哭喊时,他已经醉了。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已回到城里——不,是回到相国寺码头,一艘独特的海鳅舟摇晃着,正在驶离岸边。没等周邦彦询问,一个老者钻进船来,向他咧嘴一笑:“周太学,小老儿焦触。兴哥儿安排你坐这条船,我们直驶庐州,太学可以到庐州码头再下船。”

    没有船能直驶庐州,因为到庐州走水路,要到瓜洲拐向长江,在无为军辖内逆濡须水进入巢湖,穿过巢湖再逆流进入淝水……焦触所说的“直驶”,意味着这船需要拐来拐去,绕很大一个圈子。

    周邦彦感念赵兴的仗义,禁不住整整衣冠,向东稽首。

    这时,赵兴正进入苏轼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