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乖,摸摸头 > 第17章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1)

第17章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1)

推荐阅读:天神诀梦醒细无声神级幸运星惊悚乐园娱乐圈最强霸主农女贵娇我的大侠系统奸臣无限之军事基地宠文结局之后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19.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时光荏苒,眨眼带走许多年。

    有人说:小屋是丽江的一面旗,不能倒。

    当然不能倒。于我而言,它哪里仅是间小火塘,它是一个修行的道场,是我族人的国度,哪怕有一天我穷困潦倒捉襟见肘了,捐精卖血我也要保住这间小木头房子。

    给你讲一个最遥远的理由。

    你曾历经过多少次别离?

    上一次别离是在何年何月?谁先转的身?

    离去的人是否曾回眸,是否曾最后一次深深地看看你?

    说实话,你还在想他吗?

    古人说: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古人说: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古人还说:无言独上西楼……

    古人说的不是西楼,说的是离愁。

    情不深不生娑婆,愁不浓不上西楼。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每个人的每一世总要历经几回锥心断肠的别离。

    每个人都有一座西楼。

    我曾目睹过一场特殊的别离。

    也曾路过一座特殊的西楼。

    (一)

    不要一提丽江就说艳遇。

    那时的丽江地,还不是艳遇之都。

    过了大石桥,走到小石桥,再往前走,一盏路灯都没有。三角梅香透了半条街,老时光零零星星地堰塞在墙壁夹角处,再轻的脚步声也听得见。

    流浪狗蜷缩在屋檐下舔爪子,虎皮大猫撵耗子,嗖嗖跑在青石板路上画“之”字……远远的是一晃一晃的手电筒光圈,那是零星的游人在慢慢踱步。

    整条五一街安安静静的,一家铺面都没有,一直安静到尽头的文明村。

    我和路平都爱这份宁静,分别在这条路的尽头开了小火塘。

    火塘是一种特殊的小酒吧,没有什么卡座,也没舞台,大家安安静静围坐在炭火旁,温热的青梅酒传来传去,沉甸甸的陶土碗。

    木吉他也传来传去,轻轻淡淡地,弹的都是民谣,唱的都是原创。

    寻常的游客是不会刻意寻到这里的,故而来的都是偶尔路过这条小巷的散客。他们行至巷子口,觅音而来,轻轻推开吱吱嘎嘎的老木头门,安安静静地坐下,安安静静地喝酒听歌。

    那时候没有陌陌和微信,没人低头不停玩手机。

    那时候四方街的酒吧流行一个泡妞的四不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不要脸。

    火塘小酒吧也有个待客四不原则:不问职业,不问姓名,唱歌不聊天,聊天不唱歌。

    这里不是四方街酒吧街,没人进门就开人头马,大部分客人是一碗青梅酒坐半个晚上,或者一瓶澜沧江矮炮坐一个通宵,他们消费能力普遍不强,我们却都喜欢这样的客人。

    他们肯认真地听歌。

    路平的小火塘叫D调,青石砖门楣。

    我的,叫大冰的小屋,黄泥砖墙壁。

    小屋里发生的故事,三本书也写不完。

    游牧民谣在这里诞生,26任守店义工在这里转折了自己的人生。

    数不清的散人和歌者在这里勒马驻足,李志在这里发过呆,张佺在这里拨过口弦,李智和吴俊德在这里弹起过冬不拉,万晓利在这里醉酒弹琴泣不成声。

    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撒酒疯。

    支教老师菜刀刘寅当年在小屋做义工时,曾写过一首歌。

    《大冰的小屋》

    月光慢慢升起,扔出一枚烟蒂,静静地呼吸

    一个女人离去,留下落寞背影,碎碎的绣花裙

    昏暗的灯光里,点上一支双喜,满地空酒瓶

    一个男人闯进,穿件黑色风衣,背起满脸胡须

    …………

    人群都已散去,门环的撞击,清脆的声音

    大冰的小屋,一切都很安静,你我沉默不语

    大冰的小屋,一切都是安定,世界陪我一起

    大冰的小屋,总有人离去,我们依然在这里

    …………

    时光荏苒,眨眼带走许多年,房租从四位数涨到六位数,丽江的民谣火塘日渐凋零,从当年的上百家到当下这唯一的一家。

    小屋是最后一家民谣火塘,不用麦克风不用音响,只唱原创民谣。

    有人说:小屋是丽江的一面旗,不能倒。

    当然不能倒。于我而言,它哪里仅是间小火塘,它是一个修行的道场,是我族人的国度,哪怕有一天我穷困潦倒捉襟见肘了,捐精卖血我也要保住这间小木头房子。

    按理说,佛弟子不该执念于斯,可我有九个理由守住它、护持住它。

    给你讲一个最遥远的理由。

    就从歌里的那个穿绣花裙的女人说起吧。

    那个女人叫兜兜,眉目如画,是我见过的最白的女子。

    兜兜脸色白得透明,白得担待不起一丁点儿阴霾。手伸出来,根根是白玉一般的色泽。不知道她是长发还是短发,不论室内室外,她始终戴着帽子,从未见她摘下来过。

    她说话细声慢语,笑笑的,一种自自然然的礼貌。

    我那时酷爱呼麦,热衷唱蒙古语歌曲,她问我:这是什么歌?

    我说:蒙古语版《乌兰巴托的夜》

    她轻轻地挑一下眉毛,眯起眼睛说:真好听……有汉语版么?

    那时候兜兜歪坐在炭火旁,头倚在男人的肩头,火光给两个人镀上一道忽明忽暗的金边,她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打着拍子。跟随着吉他的旋律,两个人都微微闭着眼睛。

    …………

    来自旷野的风啊,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诉你,我醉了酒

    飘向远方的云啊,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诉你,我不回头

    …………

    男人眼中泪光盈盈一闪,稍后又慢慢隐退。

    兜兜喊他大树,听起来很像在喊大叔,他40多岁的光景,新加坡人。

    我和路平都对大树有种莫名的好感。

    这是个听歌会动情的男人,有一张温暖的面孔和一双厚实的手。他好像一刻都离不开她的模样,要不然揽着她,要不然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要不然把她的手搁在自己的手心里……好像她是只黄雀儿,须臾就会蹿上青云飞离他身边。

    古人描述男女之情时,并不用“爱”字,而是用“怜惜”一词。

    大树没有中年男人的矜持和城府,他对她的感情,分明是一种不做任何避讳的怜惜。

    不论什么年纪的女人,被百般呵护宠溺时,难免言谈举止间带出点儿骄纵或刁蛮,兜兜却丁点儿都没有,她喜欢倚靠在他身上,好像他真的是棵大树,承担得住她所有的往昔和未来。

    (二)

    他们都爱小屋,经常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那时,来小屋的人一半是客人一半是歌手,经常是歌手比客人还多。

    流浪歌手们背着吉他,踩着月色而来。有人随身带一点儿花生,有人怀里揣着半瓶鹤庆大麦,诗意和酒意都在六根弦上,琴弦一响,流水一样的民谣隔着门缝往外淌。

    时而潺潺,时而叮咚,时而浩浩汤汤,时而跌宕。

    靳松的歌最苦×,小植的最沧桑,大军的歌最温暖,我的最装×,菜刀的歌最奇怪,各种肾上腺素的味道。

    那时候,菜刀已经开始在宁蒗山区的彝族山寨当支教老师。他在小屋当义工时基本的温饱有保障,去支教后却基本没有了经济来源,我让他每过几个星期回丽江一趟,把小屋的收入分他一部分当生活费。他知道小屋存在的意义,故而并不和我瞎矫情。

    菜刀最初写歌是我撺掇的,我一直觉得他骨子里有一种很硬朗的东西,若能付诸音乐的话,会创作出很奇特的作品。他采纳了我的建议,边支教边写歌,后来制作了一张自己的民谣专辑,每次回丽江时,都站在街头卖唱、推销CD,打算用卖专辑CD挣来的钱给孩子们买肉吃。

    他实在是没钱,手写的歌词单,封套也是自己用牛皮纸裁的,有的是正方形,有的是梯形,比盗版碟还要盗版,故而几乎没人愿意买。

    一箱子碟卖不出一两肉钱,菜刀很受打击,一度有点儿沮丧。

    有一天,菜刀从街头回到小屋后,情绪很低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闷着头,我随口问他今天的销量如何,他用手比出一个“0”,然后苦笑了一下,很认真地问我:大冰哥,你觉得我真的适合唱歌吗?

    我说:啊呸,不就是碟片卖不出去吗,至于吗?

    当着一屋子的客人的面,我不好多说什么,递给他一瓶风花雪月让他自己找酒起子。菜刀好酒,一看到啤酒眼里长星星,喝完一瓶后很自觉地又拿了一瓶,很快喝成了只醉猫。喝完酒的菜刀心情大好,他美滋滋地拿过吉他拨弹几下,高声说:接下来我给大家唱首原创民谣……

    我说你省省吧,舌头都不在家了还唱什么唱。

    他不听劝,非要唱,且满嘴醉话:今天晚上就算是我的原创音乐告别演出了……以后我再也不唱自己写的歌了,以后大家想听什么我就唱什么,我唱五月天去……我唱TWINS(香港女子歌唱团体)去……

    他弹断了三弦,把自己的作品唱了两首半,剩下的半首还没唱完就抱着吉他睡着了,不一会儿,呼噜打得像小猪一样。

    菜刀年轻,众人把他当孩子,没人见怪,大家该喝酒喝酒,该唱歌唱歌。我起身把菜刀横到沙发上睡,喝醉的人重得像头熊,好半天才搞定,累得我呼哧呼哧直喘气。

    正喘着呢,兜兜说:菜刀的CD,我们要十张。

    我吓了一跳,十张?

    大树掏出钱夹子递过来,兜兜一边数钱一边悄悄说:别误会,我们是真觉得他的作品挺不错的,真的很好听,他不应该放弃。我们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先买十张好吗?

    她把钱塞进我手里,又说:明天等菜刀老师醒了,能麻烦他帮忙签上名吗?

    菜刀趴在卡垫上一边打呼噜一边滴答口水,起球的海魂衫一股海鲜味,怎么瞅也不像是个给人签名的人。

    那应该是菜刀第一次给人签名。

    他借来一根马克笔,把自己的名字在报纸上练了半天,往CD上签名时他是闭着气的,力透纸背。

    他搞得太隆重了,像是在签停战协议。

    兜兜接过专辑时对他说:菜刀老师,我喜欢你的歌,虽然发音很怪,但你的歌里有情怀。加油哦。

    在此之前没人这样夸过他,我们一干兄弟在一起时很难说出褒奖对方的话,这算是菜刀靠自己的音乐获得的第一份认可。

    我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直乐,菜刀老师像个遭到表扬的小学生一样,耳朵红扑扑的。他努力调节面部的肌肉,想搞出一副淡定的模样,却怎么也合不拢嘴,没办法,菜刀老师的门牙太大了。

    精神状态决定气场,此后菜刀的街头演唱充满了自信,虽然销量还是很差,但再没听他说过要放弃原创这一类的话。

    他把那种自信的气场保留了很多年,他曾站在《中国达人秀》的舞台上理直气壮地说:我写歌是为了给孩子们挣买肉吃的钱。也曾站在《中国梦想秀》的舞台上说:我是一个支教老师,但也是一个民谣歌者。

    菜刀后来接连出了两张专辑,都是在支教工作的间隙写的,他的歌越写越好,第三张专辑和第一张相比有天壤之别,慢慢地,他有了一群忠实的音乐拥趸,也影响了不少后来的年轻人。

    最初唆使菜刀写歌的人是我,最初帮他建筑起信心的人却是兜兜和大树。

    兜兜和大树不会知道,若无他们当年种下的那一点儿因,不会结出当下的果。

    有些时候,举手之劳的善意尤为弥足珍贵。

    虽然我不确定他们当年买碟时,是否真的爱听菜刀的歌。

    兜兜和大树还帮大军卖过CD。

    大军是我的仫佬族兄弟,胡子男、音乐疯子、资深流浪歌手。我不喜欢结交不三不四的人,所以我认作兄弟的人一般都很二,大军是个中翘楚,他那时候刚干了一件二到家的事情——把累年16万元的积蓄取出来,倾其所有制作了一张专辑。

    他的这张专辑叫《风雨情深》,塑封的外壳,铮亮的黑胶盘,制作精良、内外兼修,编曲和录音不亚于一个出道歌手的专辑品质。

    但花了16万元啊!有这个必要吗?

    我骂他败家,骂了半个多小时:你花一万两万做个好点儿的DEMO(样片)就得了,有必要把全部身家押上去吗?你有几个钱能糟蹋?一张碟你卖50元的话,得卖3200张碟才能回本。你能保证丽江天天不下雨吗?这里半年是雨季!你能保证琴被城管没收的时候碟片不会被没收吗?你又不需要打榜又不需要拿金曲奖,你这16万元等于是打水漂儿啊,吧啦吧啦吧啦……

    我负责骂人,大军负责被骂,一边还笑眯眯地喝茶。

    大军很包容地看着我说:可那是我自己写的歌啊。

    我形容不出那种眼神,好像他是个戴红箍的,我是个随地吐痰的。

    新碟出来后,大军继续以卖唱为生,计划着攒够了钱再出第二张,他甚至已经把第三张碟的封面都找人画好了。我计算了一下投入产出比,回想了一下自己认识的那些心狠手辣的理财经理,没有一个黑心理财经理的手段有大军对他自己狠。

    不过说实话,大军唱歌确实好听,他有自己独特的嗓音和风格,老暖男一枚。

    大军气场很独特,他在街头唱歌时简直可以用不卑不亢来形容,你若给他鼓掌,他是面带微笑宠辱不惊的。收钱时他有种天经地义的理直气壮,他会说:哎呀,谢谢你支持我的音乐……我的碟好啊,什么电脑都能放出声音来……

    每回听他说这句话,我都暗暗咽下一口血,眼前飞过一只乌鸦,尾巴上拴着个牌子,上面写着:16万元。

    大军每次都强调自己碟片的播放质量,还真有较真的客人要现场验证的,有一个时期几乎是五分之一的比例。没办法验证人家就不买,交了钱的也把钱要回来,这对生意的影响比较严重,我劝他改改广告词,他不听,坚持认为自己的碟什么电脑都能放出声来……可大马路上上哪儿找电脑去?

    没想到电脑自动出现了。

    不知从哪天开始,大军街头卖唱时,兜兜和大树天天去报到,大树背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一张一张地帮买碟的客人验证碟片是否能放出声音来。兜兜坐在他旁边,细心地帮忙拆封又重新包装好。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之前是每五个人里才有一个要求验证,现在硬件设施一到位,几乎人人都要求验证,大树天天把电脑充满了电拿到街头,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废掉了光驱。

    大军过意不去,请他们两口子吃饭,他们笑着拒绝,转过天来换了新光驱又来帮忙做验证。

    我们一帮人都过意不去了,死说活说才说服他们赴一次宴,席间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一个不留神,他们悄悄埋了单。

    (三)

    我忘了兜兜和大树在丽江盘桓了多久,好像有一个多月,他们从客人变为友人,每天到小屋来报到,大家相处得很融洽。

    他们在丽江的最后一夜,兜兜拿出一支录音笔,擎在手上录歌。

    过了一会儿,大树也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的手和那支录音笔。

    手心朝上,轻轻地托住。

    这一幕小小地感动了我,于是唱结束曲时,再次为他们唱了一首《乌兰巴托的夜》,蒙古语版加贾樟柯版,没用吉他和手鼓,加了点儿呼麦,清唱了六分钟。

    别林特里,苏不足喂,赛义何嘞

    也则切,亚得啦,阿木森沉么

    别奈唉,好噻一亚达,嗦啊嗦

    安斯卡尔嗒嗒啊,沉得森沉么

    乌兰巴特林屋德西,那木哈,那木哈

    啊哦陈桑,郝一带木一带木西,唉度哈

    …………

    游飘荡异乡的人儿在哪里

    我的肚子开始痛你可知道

    穿越火焰的鸟儿啊不要走

    你知今夜疯掉的啊不止一个人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歌儿轻轻唱,风儿静静追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

    大树貌似在轻轻颤抖,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支空酒瓶被碰倒,轻轻叮咚了一声。

    这首歌是我的挚爱,那次演唱是状态最好的一回,故而留了邮箱号码,请他们回头把电子音频文件发给我。

    兜兜微笑着点头,然后站起身来伸出双臂,说:能拥抱一下吗?

    拥抱?

    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尴尬,已被她轻轻揽住。

    她把下巴搁在我肩头,轻轻拍拍我的后脑勺,说:弟弟,谢谢你的小屋。

    我说:客气什么呀……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丽江?

    兜兜轻轻笑了一声,没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轻声说: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开下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