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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势不并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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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龙虎相啖

    沐春离开之后,叶时熙叹了一口气,转身打开柜子,想将小小给拽出来。他没想到小小傻呆呆的完全没使力气,一下就跌下来,连忙伸手接住,不过一个没准备好,向后跌了两步,幸亏身后的林九叙双臂微张搂住了他。

    “小小,”林九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对小,“一切都会好的。”他不喜欢讲这句话,因为“一切都会好的”要多苍白有多苍白,失去了至亲的人想不出怎样才能变好,看起来一切都不会变好,可是人们依然把它当作是安慰的金句。

    没有想到,眼中重新出现焦点之后,小小却是笑了。她说:“会好的。发现爷爷尸体那天,就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那天都已经过去了,往后自然会一天比一天好的。”此前,她的生活是美好的,然而现在想来,她那时就像是一只在梦里也没想过远飞的雏鹰,满溢着一种过剩的自我满足的温馨。将来的某一天,也许小小会重新感受到幸福,可那种好与过去终究不会是相同的了。

    林九叙愣了下。原来“一切都会好的”是这个意思么?听上去真无奈,“好”的语境只是在将“将来”与那噩梦般的一天相比,因此才显得不是那么趋近于谎言。

    几秒钟后,叶时熙又问小小道:“你之后去哪里?”

    “我回药王谷去……我已经让小鹰先走一步,谷里会有准备,我直接带棺材回去就好。”

    叶时熙说:“那样最好。”

    “嗯……”

    叶时熙想了想,又问:“你打算即刻启程吗?我想,沐春会来向你道歉。”

    “……”小,“我很想说,沐春哥哥没有做错什么,我一丁点都不恨他,可事实是,我的脑袋里边全是……爷爷拒绝了他该有多好?”

    “……”

    “报酬可观是一方面,可是依照我对爷爷的了解呢,爷爷之所以来看病,也因为他感到沐春是个好人。对于这样的人,爷爷总爱应允,他说这样可以积攒很多福报……”

    “小小……”

    “是不是当自己无能时,就会想迁怒于别人呢?找出很多因果,怨恨每一个有关联的人,最后甚至还会包括上苍。”

    “……是啊。”每个悲剧,都有无数“偶然”因素。假如没来盱眺县就好了,瞧完病早早离开就好了,那天下午陪爷爷就好了,傍晚仔细看脚印就好了……然而没有“假如”。无数“偶然”联合起来将人拉进深渊,人想不通,便只能归结为天命了。

    “我不想再见沐春了。”小小低声说道,“我这就离开盱眺县。”两个时辰之前,她还那么喜欢沐春,现在她说不好,但的确是不想碰到他了。

    “……嗯。”

    小小走后不久,叶时熙对林九叙说:“咱们也离开吧?我想赶回江家,我总有一些担心江景泽。”《问仙》剧情全都乱了,叶时熙真的无法肯定江景泽绝对不会死去。

    “好。”

    走出房门,夜色如潮般地扑涌上来,沉重地弥散向四面八方,并且,天空还开始洒下了濛濛细雨。空气里有了些刺鼻的泥土味,墙角一片蛛网在小雨中轻轻地颤动着,脆弱得随时都可能被拉断。雨点打在瓦片上边,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仿佛那边雨下得尤其大,周围的湿气都集中在了一方屋檐下。

    叶时熙习惯性地摸了摸膝盖——下雨膝盖竟然不疼,这个事实让他恍惚,因为他已经受了很久的折磨。在最艰难的三年里,他生出了一身的病,这两年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有风湿病这顽疾,直到今天仍伴着他,就好像一开门就扑到身上来的宠物一般怎么甩也甩都掉。

    “你没事吧?”林九叙一边问,一边讲叶时熙又拉回了屋内。

    “哦,没事儿。”叶时熙说,“现实中我有风湿病,还挺重的,一下雨走路就费劲。”

    “怎么搞的?”

    “哈哈,如果我说是当律师当的,你信吗?”

    林九叙皱着眉头问:“太累了么?”

    “那倒不是,虽然还真的挺累的。”叶时熙看着窗户外的雨,还有带着父母进了另外一间房的沐春,“现在全国法院每年审结的刑事案里边,有辩护人参与的还不足百分之三十呢,高风险的案件连两成都没有,这还包括指定辩护,一般人都不愿意做。所以啊,我们这些自愿参与刑事诉讼的人,自然像个陀螺一样一天到晚到处跑了。”

    “为什么都不愿意做?”

    “呃……刑事律师有经济风险,很有可能根本赚不到钱。会见、阅卷、取证也困难,能把人折腾个半死。哦,不小心还会有牢狱之灾。有个东西叫‘律师伪证罪’,很厉害的,举例来说,怎么算引诱?定义好模糊……一个眼神都可能是‘教唆’。‘伪证罪’的主体只有律师,警察便没有了,刑事律师戴着镣铐跳舞,正义天平有时候是歪的……不过这么倒霉的律师也不多,至少我还没有和它有过接触。”

    “嗯……”林九叙问,“那你干吗要当?”

    “我?”叶时熙笑了笑,“我喜欢吧。比起民事诉讼,我喜欢在可能决定一个人生死的时刻挖掘真相并且捍卫公正。”

    “公正?”

    “很中二是不是?”

    “没有。”

    “之前有个叫陈敏行的,带着整个村发了财,是全国的标杆来着,在当地俨然是皇帝。有次打死了人,他的父亲过来找我,求我给死者个公道,我当时听着都难过,于是便接下了案子。陈敏行呢,说我找茬,否定他的成就,否定农村改革。当地有人拼命护他,警方调查总是不了了之。我一个人查了一年,最后终于找到证据,把陈敏行拖进刑事诉讼,法院判了他二十年。死者父亲哭着谢我,我觉得这就是意义,不管之前多么辛苦,在这一刻就值得了。”

    “……”

    “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那么累你还能写文?”

    “这两年不累了。”叶时熙说。

    “你出了什么事?”

    叶时熙因为对方的敏锐而吃了一惊,打哈哈道:“这故事以后再讲吧。”

    “所以风湿也跟那件事情有关?”

    “……”叶时熙说,“雨好像小些了,我们该离开了。”

    说完,他推开了门扉。沾着湿气的门扉发出了“吱嘎”一声,充盈于晚风中的潮气灌进房间,让叶时熙浑身一凉,不自觉地抖了一下。门外,月亮已经升至半空,地面微微泛白,触目所及的地方仿佛被浸入海底,而那些一丛一丛的树丛就像深海中的珊瑚礁,在水汽中微微荡漾,不像是真实的世界。

    “走吧。”叶时熙最后看了眼沐春房间,“这里的事已经都结束了。”

    “嗯。”

    回头再看,屋子轮廓模糊不清,然而室内灯光所在之处却是亮得分明。屋子默然地立在那里,就像是黑夜的结晶。有一只鸟悄悄落下,片刻之后,又突然间振翅腾飞。它啁啾着,飞过了高大的树梢,飞向了远处灿烂的灯火——它在摆脱黑暗,它是自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