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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生死危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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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颂完全不知道他心中“刚刚好”的玉杯有什么寓意, 他在一处碎石中找到自己的佩剑, 拿了回去, 又将晾好的开水搬了过来,拖来一口大锅,把点燃的木炭丢了进去, 权当灶用。

    深秋夜晚的洞穴就算没风也十分的冷, 两人虽年轻力壮阳气足,也架不住洞中的湿冷, 何况又都是伤患, 不得不多注意些。

    崔颂在那堆器具中翻找了一会儿,寻着记忆找到一只暖炉,把暖炉一起带回去。

    有灶又有暖炉, 总算驱走了少许寒意。当崔颂抱着一叠充当被子用的布料回去的时候,郭嘉正拿着一把匕首, 把处理好的肉干削成小片。

    崔颂看了一眼,只见那匕首刀刃锋利,削铁如泥, 刀身上无多余的刻纹,仅在刀柄上雕有繁复的纹饰。

    他在翻找箱子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柄匕首, 想来这是郭嘉自己的东西。

    等郭嘉削好一小碟, 崔颂接过碟子, 放到甑锅上蒸。

    蒸好的肉干总算没那么硬,两人食不知味地填了点肚子,略收拾了下, 围着炭火取暖。

    两人还未酝酿出睡意,坐着闲聊了一会儿。崔颂想起白日的事,捉到几个疑点,问道:“追着我到山洞外的那些是什么人,他们似乎对汉人很有敌意……还把汉人叫做秦人?”

    崔颂实在叫不出某个具有侮辱性的称呼。

    郭嘉一顿,从旁边取过一块拿来固火的木板,用匕首信手雕刻:“秦合六国,自此‘秦人’之名遍乎天下。自高祖以来,上下皆以‘汉人’自称。然则一些外族仍习惯‘秦人’这一称呼,山高水远,不曾易辙。此山就有一族,自称武威匈奴族,与北匈奴郅支同出一系,见汉人便杀……”郭嘉停手,“他们,就喜欢称汉人为‘秦人’、‘秦彘’。”

    崔颂低声道:“我们遇上的,就是这一族的人?”

    “应当是。”郭嘉放下匕首,将木板递给崔颂,“这是附近的地形图,好好记一下。”

    崔颂接过木板,瞠目结舌。

    单论技法而言,这与最精致的堪舆图也不差什么了。

    崔颂顺势将话题转到地图上,不再提那些人的事。

    虽然这一回郭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得出郭嘉对那些人的排斥……不是单纯的反感,而是更加激烈的情绪。

    因而尽管有些疑惑,崔颂还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由于最初醒来的时候动作太大,让右手手肘伤上加伤,疼出一身冷汗,刚刚忙前忙后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一静下来,汗水蒸发,凭白多了几分寒意。

    在这股寒意之下,崔颂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郭嘉看了他一眼,还未开口,又被他的一个喷嚏打断。

    郭嘉往灶中添了把火,朝他招手:“坐近点。”

    崔颂拿绮罗蹭了把脸,慢慢挪了过去。

    还没坐稳,郭嘉就拿布匹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裹成粽子。

    崔颂:……

    郭嘉又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热,将旁边放了炭火的暖炉往他怀里一塞。

    “不至于吧……”

    “防微杜渐,忧在未萌[1]。”郭嘉又给他裹了一圈,“还不知要在此地滞留多久,万一生病,不过白白受罪。”

    崔颂艰难地从“蚕蛹”中挣出手,也抓起一团布料往郭嘉身上一套,正好蒙上他的头:“郭兄言之有理,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最后竟演变成了一场闹剧,所有的布料缠成一团,好似大打出手过一般。

    经历一天的逃亡,此刻松懈下来,浓厚的睡意涌上意识。

    崔颂裹着“薄被”,靠着身后的山壁沉入梦乡。

    半睡半醒间,他往热源的方向挪了挪,挨上一个软软的抱垫,毫不犹豫地将头压了过去。

    被当做抱垫的郭嘉无奈地放下拨火用的钳子,把某人往地上滑的脑袋扶正,稳稳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又抓住滑落的“被子”,避开某人受伤的手,一点点地掖好。

    一夜无梦。

    当崔颂被尿意憋醒,迷糊地睁眼,他发现自己的头正靠在一个不太硬也不太软的枕头上,同时,他的头顶压着某个重物,令他动弹不得。

    崔颂稍稍偏了下头,发现那不硬不软的靠枕正是郭嘉的肩,而头顶上的重物,乃是郭嘉的头。

    如此一来,他枕着郭嘉的肩,郭嘉又枕着他的头,两人相互倚靠,他竟没法抽身。

    一旦他将头挪开,失去支点的郭嘉必定会往旁边栽去。想要不惊醒对方去解决三急问题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崔颂看了看月色,估摸着时间大概是三更……差不多凌晨一点的样子,他不由更加犹豫,想着要不要再忍一会儿。

    又一阵睡意袭来,崔颂重新闭上眼,在重新被周公召唤之前,他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哔啵”声。

    警觉地睁开眼,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任何异动。

    崔颂不免有些奇怪,安静等了一会儿,再次听到清脆的破裂声。

    这一回叫他找到方向,往南边的墙角看去。

    几块碎石滚了下来,除此之外好似没有别的异动。

    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有碎石滚下来?

    难道又要地震了?

    崔颂提起十二分的注意力,他从前虽然没亲身经历过地震,但也知道一些地震是有余震的。

    他正想要叫醒郭嘉,又听咔嚓一声。

    那处掉落石子的山壁,蓦地破开一个大口,汹涌奔腾的水流如同烈马,一往无前地冲了进来。

    崔颂面色一变。

    他在外面看的时候山洞只有一人高,塌陷却让地面降了两米多……也就是说,此刻他们的位子低于地平线,而这个地方接近外面那条最大的河流,山壁甚薄……

    崔颂不敢再想下去,连忙叫醒郭嘉。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洞中便已积了半寸高的河水。

    郭嘉面色凝重,借崔颂的力起身,冷静而迅速地打四周洞:“崔弟,将牛皮和竹管取来。”

    崔颂依言而行,坚持让郭嘉拄着他的佩剑当拐子用,而后才动身去拿郭嘉点名的东西。郭嘉将牛皮一分为二,各自连上竹管,用绢条绑成两只皮囊。

    这个时候,山壁上的破洞越来越大,涌入洞中的水亦越来越急,很快就没过他们的膝盖。

    这个塌陷的地洞宽阔平坦,没有可以停脚的高点。通向出口的山壁又格外平坦,完全没有爬上去的可能。

    崔颂正想着“拿剑往上面一个个地戳落脚点”现不现实,郭嘉忽然将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连鞘塞入他的手中。

    “从那边走。”

    郭嘉给他指了另一个方向。崔颂转眼一看,靠近破洞的那面山壁坑洼不平,显然比这边好爬。

    而且山壁上方还有一个照入天光,可以看见星空的大洞,虽然高约四米,比甬道出口两倍的高度,但经崔颂初步估算,发现那边的成功率远比这边高。

    如果崔颂没有受伤,以原主的身手,爬上那个天洞大约有五成的胜算。可他折了右手,这胜算就降到了二成。如果再背一个人……

    “还磨蹭什么,水升上来了。”郭嘉将其中一个牛皮囊装入绮罗卷成的简易梭型背包,飞快地绑在崔颂的背上,用力推了他一把,“快走。”

    崔颂惊愕地回头:“可你——”

    “没有可是。”郭嘉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还没有试过……”

    “没有时间给你尝试,而失败的后果是什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能逃一个是一个,还是两个人一起陪葬,这在郭嘉看来连选择题都算不上。

    无关情感与道义,这是最理智的判断。

    见崔颂迟迟不肯动,郭嘉又笑道:“不过各安天命罢了,也别把嘉当舍身为人的高士,要是崔弟爬的时候抓不住岩壁,从上面掉下来,嘉是不会给你做肉垫的。”

    一如以往的玩笑话,却无法让崔颂感到半点轻松。

    心情格外沉重,倒还是强自压下所有心绪,与郭嘉杠了一句:“以你现在这不良于行的状态,想接也接不着我吧。”

    崔颂吸了口气,指了指自己捆成三角形的右手:“攀岩需要上臂的力量,如今我的右手无法行动,要爬上去必定十分困难……正好郭兄伤了腿,何不让我当郭兄的腿,郭兄当我的手,齐心协力,一同离开这里?”

    崔颂认为“自己背着郭嘉,郭嘉一手勾着他,另一手与他一起攀岩”是个可行的方案,郭嘉却只觉得他异想天开。

    “不过徒增难度。”郭嘉非常冷静,“二人配合与一人行动终究不可同日而语,纵是凑齐了二手二脚,增加的却是两个人的重量。”

    不说别的,光只让崔颂背他这一点,就足以让崔颂消耗两倍以上的体力。这山壁本就难爬,一个不慎便会前功尽弃,哪怕是全手全脚,背上他一个成年男子也徒增了无数负担,何况是现在右手受伤,平衡力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只凭一条左手,承受两个人的体重,带着一个大包袱爬上这面难以攀爬的山壁……不说四米,纵然高度缩减一半,也是难如登天的事。

    以崔颂的判断,如何不知其中的艰辛,如此言之,不过是找理由,不想让他留下罢了。

    “崔弟之谊,嘉铭感于心。”郭嘉站稳身,抬起手,并着剑柄拱手一礼,“只这世上许多事都由不得人,并非一个‘想要’、‘不愿’便可任意左右。

    “崔弟不必心忧于嘉,水能将人溺毙,亦能以身相托。

    “待到水起,嘉或能凭借箱板等物随水上游,再不济,也有这牛皮囊做气袋,这便是天命给予的一线生机。

    “借着此壁爬上洞顶的生机也不过一线,崔弟何必执着,拘泥这毫无意义的同进共退?

    “所谓各安天命,才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

    眼见洞中的水没上大腿,崔颂仍没有行动,郭嘉不由皱眉:“为何不走。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

    “等你讲完。”崔颂朝他一笑,一点也不急地搭着胳膊,“继续讲啊,我洗耳恭听。”

    郭嘉:“……”

    “等水满上来,正好真的‘洗一洗耳’。”

    “……”

    见郭嘉被他噎住,崔颂上前两步夺过自己的佩剑,随手一抛。

    反正要攀岩逃生,这么长的佩剑是不可能带上的。郭嘉估计也是看着这点,才拿自己的匕首与他交换。

    郭嘉勉强站稳:“你……”

    “此剑名为‘履霜’,郭兄可知何意?”

    郭嘉盯着他的面庞,只见他神色安然,看不出任何心绪,慢声道:“诗曰:‘纠纠葛屦,可以履霜。’礼曰:‘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非其寒之谓也。’易曰:‘履霜而坚冰至。’无论哪句,都可做自警之用。崔弟将此剑起名‘履霜’,是想遵循君子之心、君子之孝还是君子之智?[2]”

    崔颂摇头:“这是君子的解释,非颂之意。

    “诗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薄冰上踏过尚且战战兢兢,若无平地支撑,‘履霜’又当如何?

    “或是不自量力,跌入万劫不复之渊……”泛着白浪的河水没过腿根,崔颂却好似一无所觉,毫不在意,“人生在世,不过‘问心’耳。哪怕今日因不自量力而命丧于此,颂也遵循心意,不会徒留遗憾,不会被愧悔纠缠一世。既问心,且听从于心。郭兄以为如何?”

    即便因为迫不得已而毁了另一个自己的琴,他仍继承了其中的意念。

    问心无愧,如此而已,仅此便够。

    郭嘉冁然一笑,朝他伸出手。

    “嗯。”

    崔颂略微矮下身,借着河水的漂浮力,十分顺利地将郭嘉负上,递过去一条细长的衣带:“把我们两个捆在一起,捆得紧点。”

    郭嘉伏在崔颂的背上,用衣带将两人的腰捆了几圈,系上死结:“好了。”

    “抓紧我。”

    崔颂提起一口气,目光坚毅地抓住上方的岩石,往上踏出第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1]防微杜渐,忧在未萌:取自《宋书》,指当错误的思想和行为刚有苗头或征兆时,就加以预防与制止,坚决不让它继续发展。……不要问我为什么用三国后朝的成语,怎么写得顺怎么来(伏地)

    [2]诗=诗经,礼=礼记,易=易经。君子之心、君子之孝、君子之智分别对应前面三句引用。

    。

    虽然觉得大家可能会不适应……然鹅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更了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