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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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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十九年六月三十。

    夏末的天色暗下来之后,四处静得连风都没有,轻薄的纱帐缓缓垂下,昏黄的烛光照着,周遭的景色都有些模糊。

    “娘娘自打结了禁足,皇上来看望之后,内务府那些人又来巴结了,这不,娘娘还没吩咐,这几日便天天送来新鲜水果。”灵雲为我点亮一盏烛火,又盖上玫瑰紫灯罩,满脸鄙夷。

    案几上有个翠钿缀云母紫玉大果盘,里头摆放了枇杷、桃子、芒果、桑葚、荔枝、杨梅、龙眼、杏子、李子、葡萄,各种各样,五颜六色。

    我用玉滚轮按摩脸部,淡淡道:“桑葚是这几天新成熟的,待会儿用丹参汁和着百花蜜酿了,酸酸甜甜的,清心解暑。”

    空气中有一些盛放到极致的植物才有的泼辣肆意的甜香,充满了即将要过去的夏季的那种甘烈恣意,那是夏季遗留在宫殿红墙翠瓦深处的阳光。

    过些时候婉言来了,她并不多话,温软的小手摸着我的脸,有柔软的触感,似乎能抚平一切忧伤。

    我欣慰道:“婉言,有你在,额娘高兴多了。”

    看着云舒云卷,偶尔一两声蛙鸣,反而显得延禧宫更静了,端宁嚷嚷着好饿,小厨房早已备下了晚膳,主食是玫瑰花粥,另有六荤六素:清汤虾丸、胭脂鹅脯、云片鸽蛋、木瓜猪蹄、淡菜酥腰、核桃银耳蒸乳鸽、椰子黄豆焖无花果、鸡汁拌茄子、什锦豌豆、芝麻蒜薹、蜂蜜胡萝卜、麻酱菠菜。

    其他倒也是罢了,粉嫩的虾丸轻轻地缀在汤中,在鸡肉丝与紫菜的陪衬下,显得精神饱满,在唇齿咀嚼间,星星点点的马蹄丝毫不失清脆的口感。

    寂然饭毕,翻看了太皇太后给的两本书籍,想起还没做完的擂茶,我遣开众人坐在木凳子上,用双腿夹住陶制的擂钵,抓一把绿茶放入钵内,握一根半米长的擂棍,频频舂捣与旋转。

    边擂边不断地给擂钵内添加大米、花生、芝麻、绿豆、生姜、山苍子、香草、黄花、香树叶、牵藤草,待钵中的东西捣成粉末状,茶便擂好了。

    然后用捞瓢筛滤擂过的茶投入铜壶,加水煮沸,满堂飘香。

    品擂茶,其味格外浓郁绵长,据说擂茶有解毒的功效,既可作食用又可作药用,既可解渴又可充饥。

    彼日做的正是桃江擂茶,喝此茶还有摆碟子的习惯,八仙桌上摆八个碟子,枯香的壳花生、焦香的油炸红薯片、滚壮的番瓜子、香酥的巧果片、紫色的洋窝,等等八种小点心。

    ……

    康熙十九年七月初三。

    初秋的阳光很好,秋风吹过满院枝叶漱然有声,带着轻薄的花香,与暑味重叠纵横,一室内皆是清通敞亮。

    我在窗台看着庭院里的白玉兰凝了一树,半响之后,有熟悉的气味飘来,果然看见玄烨穿着家常的明黄色团龙长袍徐徐步入,面容愈来愈清晰,渐渐与心中所思的模样密密重合,不知怎的,心下便生了一重酸涩之意。

    彼时我身着月白色绣蓝色花树纱质旗装,头上只插戴两支檀木簪子,为红檀木与绿檀木,再无其他,清淡之余更是楚楚。

    千嬅端来两盏茶水,我喝一口,抿了抿唇角:“你往这里头搁了什么,怎的这样甜?”

    她笑得合不拢嘴:“是寻常的蒙山黄芽,左不过娘娘心里甜,故而茶水入口都变甜了。”

    我手持天蓝缂丝绣牡丹彩蝶檀木柄团扇,徐徐扑着风,道:“听闻晨贵人昨日半夜生了七阿哥,一直昏睡着,你可去看望了?”

    玄烨面露喜色,显然十分高兴,道:“方才去过了,孩子是早产,故而瘦弱些,今后还得仔细养育才好。”

    透过浅紫色冰绡窗纱,瞧见千嬅正带着几个小宫女正在翻晒内务府新送来的凝霞缎,搅得那影子里细细碎碎的彩蝶飞跃闪动,光影离合,仿佛要凝住这夏天最后的天影时光。

    “我知道你绝不是不祥之物,命中没带煞星,是那些个小人做的恶事,姚添德承认是诬陷,愿意担起全责,他已经被我降了官职,发落到小地方去了,只是临走前都奄奄一息了,还不肯供出背后指使之人,着实倔犟。”玄烨拉着我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串菩提十八子手钏,“这无患子手钏你要日日带着。”

    我并不仔细瞧自己掌中的手钏,只知心里感动,握紧他的手,道:“无患子也是叫菩提子,乃佛家之物,你是希望我无忧无患。”

    玄烨紧紧拥着我,也是低眉看着他穿着的云头靴,通体蓝色漳绒,靴口镶石青色重瓣莲织金缎边,以晶莹米珠与鲜红珊瑚钉缀万字不到头的图案,靴头遍绣祥云暗纹,雅致华贵,工艺精美。

    午膳时分我与玄烨喝了两杯杜康酒,小厨房备下紫薯高粱粥,还有时新的菜肴,六荤六素:天麻鲫鱼汤、盐焗鸡、黑豆焖猪尾、肉桂炖鸡肝、干蒸陈皮鸭、珍珠鱼丸、橄榄菜四季豆、梅菜蒸冬瓜、酸甜猴头菇、白灼秋葵、香椿豆腐、三色素丸子。

    ……

    树影摇曳,月华盈盈,姚常在沿着朱墙摇摇晃晃地走着,脸上臊红滚烫的。

    她身着浅橙色纱质旗装,绣着鸳鸯与芦苇花,袖口是深紫色葡萄,伴着浅粉色蝴蝶,一丛一丛的花叶摇曳,头上更是插戴了数枚彩宝珠花。

    原本这样的旗装充满诗情画意的,可醉酒的状态,并不能穿出那样的意境,况且她喝的,并不是寻常的酒酿,而是我收买了她的奴婢,特意往酒里加一味可致幻觉的药散。

    有宫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道:“小主您醉了,仔细脚下别摔着。”

    “别拉着我!你走开!”姚常在拍开宫女的手,蹦跳着往前跑去,笑嚷着,“我没醉……再来再来,还不够尽兴……”

    我身着软底鞋与一身便服,在姚常在身后不远处悄悄跟着,看着她过了长街,有一群人迎面而上。

    我隐藏在黑暗之中,原来是卿贵妃正坐在肩舆上,手执黑丝绸绣白牡丹彩蝶檀木柄团扇。身着浅绿色纱质旗装,纳绣数朵牡丹,繁盛绽放,又于两臂间缠绕着五翟凌云,点缀无数绿松石与彩色碧玺,竟有倾城之色。

    头上插戴胭脂红色绒花,为千叶菊花图案,还有一支草头虫点翠金钗,红宝石与明珠做底,潋滟夺目。

    姚常在努力站直了身子,脑袋却止不住的晃,指着来人道:“你们!就你们几个,小主子在这儿呢!还不赶紧行礼?”

    卿贵妃闻声吓了一跳,仔细瞧来,见是姚常在,继续用团扇扑着风,吩咐小太监们降舆,又吩咐碧言凑上前去瞧,只知浓郁酒气。

    柳眉横挑,想必是满心恼怒,冷声道:“给谁行礼,嗯?”

    姚常在毫不畏惧,手不停在空中指指点点,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不顾身后宫女的劝阻,双手叉腰,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你说姚常在是谁!这宫里只有皇上亲封的姚常在!皇上还说了,下个月要晋封我为贵人。一看你就是新来的黄毛丫头,有眼不识泰山的东西,这次便放过你了。”眯着眼将卿贵妃看了看,渐渐突兀地笑了起来,“小小宫嫔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可是要伺机勾引皇上?就算是,也不要跟卿贵妃那老妇一般,多难看,来,我给你弄弄。”

    话音未落便冲向肩舆,拔掉卿贵妃头上插戴的金钗,不理会她的尖叫,又扯掉盘领随手一丢,还将旗装的领子扯破了,再将唇脂涂了往脸上乱抹,末了啧啧称赞,道一声“多美”。

    姚常在虽然喝醉了,但动作却极快,碧言与翠屏来不及阻止,等回过神来,卿贵妃鬓角的头发随风散乱,原本插戴的绒花与金钗跌碎在地,连东珠点翠耳坠都少了一只。

    清风徐来时正是衣裳不整,卿贵妃向来端然的姿态崩塌了,她看着惊乍的宫人,脸色从羞红变为紫涨,再到黑到不忍直视,仿佛快要破碎。

    卿贵妃霍然站起身,压制了怒气,一举上前扣住姚常在的手,道:“姚常在都醉成什么样了,来人!快给她醒醒酒。”

    姚常在被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地遏制住,被迫跪在地上,口中却仍在叫骂,卿贵妃的大太监谢仰和很快提来一个木桶,满满的冰水便从她的头上直直浇了下去。

    卿贵妃彼时已修饰好了妆容,蓖好了头发,一切如旧,她看着姚常在湿透的模样,眼底绽开血色,仿佛冬日里凋零的残梅。

    慢条斯理整着盘领,缓缓道:“太没教养了,自个儿手既是管不住,便赏拶刑罢。”

    被人泼了水,姚常在自是清醒了,看到有小太监扭着自己的手,嫌恶极了,便使劲推开,喝道:“滚开,仔细你的小命!”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姚常在不由得打了寒颤,更是清醒,看了卿贵妃一眼,想起方才自个儿做的事,连忙磕头求饶。

    “嫔妾是被猪油蒙了心,眼神不清楚才做了糊涂事,娘娘您大人有大量,宽恕嫔妾一回,嫔妾将来唯您马首是瞻!”

    卿贵妃眸中的寒意遮不住,端正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只蝼蚁,勾唇一笑,道:“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犯下的错哪能收回来,你说是不是?姚常在。你们还不快将这下作东西拖去慎刑司!”

    姚常在不再瑟瑟发抖,只是傻傻地笑起来了:“这就是因果……因果……因果……我折腾您了,这是因,废了我的手这是果,于您来说,废了我的手是因,这果……”突然直起了身子,朗声道,“嫔妾要来世为猫,您为鼠,生生噎之……”

    ……

    康熙十九年七月二十六。

    这一日从慈宁宫出来,秋语打着十二折竹骨伞,又取了浅紫色纹绢递上,道:“天儿热,奴婢让小厨房准备了消暑的湘莲燕窝,您回去便能喝。”她见我神色不错,又道,“德嫔这几日巴巴儿地派人请您去喝茶,这不,她的贴身宫女云熙一直在慈宁宫外候着,后来险险中暑,才叫奴婢给打发回去。”

    我直截了当一句:“不去。”

    秋语又道:“她如今好歹生育两个阿哥,又得皇太后青睐……”

    “德嫔看似敦厚,却对惠嫔做出那种事,到底人心隔肚皮,且她的四阿哥寄养在卿贵妃膝下,若说一言一行受了牵制也是不为过。”我扑一扑手中的浅紫色缂丝绣柳燕描金象柄团扇,扇柄上绯红色流苏垂在白皙的手背上,仿佛流霞迷离,“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

    落樱殿的三个贴身侍女都知道惠嫔当初得了天花是德嫔设计的,秋语见我如此也是不再说什么。

    六月微热的风带着各种迷蒙的花香,沉静清新的花香被热气一蒸,竟有些醺然欲醉,这是盛夏最末的光景。

    步行在长街上,左右是低矮的朱红色宫墙,屋檐则铺满了琉璃瓦,延绵不断,倒映着细密的幽光,这样无止境的刺目的红色,死气沉沉。

    一行人正要转过长街,却见德嫔扶着宫女的手走来,身着浅粉色绣郁金香纱质旗装,老远便笑盈盈的。

    秋语情知避不过,低声道:“娘娘,说曹操曹操就到。”

    德嫔很快亲亲热热地迎上来,先夸我身上的浅紫色绣兰桂齐芳纱质旗装好看,又道:“原本叫云熙过来,请娘娘到臣妾宫里坐坐,谁知丫鬟不中用,候了一个时辰便中暑了。这不臣妾亲自前来,漪兰殿中早已备下红参茶,臣妾还做了榛子酥与太师饼,想请娘娘去品尝。”

    榛子酥易做,只是这太师饼,需用新开的山茶花,还未沾上露水,再剥瓣取蕾,甚是费手工。

    虽然是我喜爱之物,却也是不想与她假以辞色。

    我低眉婉拒:“天气热,身子更慵懒了,今日没心情,哪儿也是不想去。”

    德嫔笑意不减:“那改日也是好。”

    我淡淡道:“多谢好意,再说罢。”

    ……

    康熙十九年七月三十。

    虽说春日里是最爱招病的,但雨潇潇,风潇潇的七月时节,也是不容小瞧。

    因着原本暑热的天气被骤然而至的冷风冷雨裹卷在一起,吹得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大人倒是不碍事,只是已有几个孩子身子不适,端宁便是其中之一。

    玄烨本欲留我在交泰殿用早膳,奈何我记挂着端宁早起咳嗽,放心不下便辞了回来。

    端宁起初是咳嗽了两声,乳母忙不迭炖了冰糖雪梨,雪梨的清爽和冰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充盈满室,别有一股温馨的意味。

    看她食欲不振,请了曹芳前来请平安脉,说是因从前吃不饱,身子虚弱,得好好调养才是,我去小厨房做清淡的椰蓉南瓜小米粥,还有茶叶蛋与菱角糕,耐心喂她吃下。

    过些时候玄烨过来,带着一套首饰匣子,我看了又看,喜欢得不得了。

    匣子共九个,最大的那个有一尺高,九层共四十九个明格和十八个暗格,最小的匣子只有巴掌大小,打开来居然也是有九个小格子。

    匣匣相套,格格可拆卸,全部都用上等的紫檀木透雕与螺钿镶嵌,再配上大小不等的九把对卧双鱼大锁和十八把玲珑半鱼小锁。

    整套东西精致古朴,看着虽有年头了,但木质依旧光洁明亮,白铜黄铜都打磨的锃亮如新,光线下呈出美丽的色泽。

    可以装填胭脂水粉,香膏头油,还有钗环佩珰,靶镜螺黛,除了衣裳放不进去,姑娘家的小物件都是可以放进去的。

    我喝了一口新上的茶水,满意道:“罗汉果与乌梅红糖煮出来的甜茶,秋天喝最好不过,玄烨尝尝。”

    玄烨喝了茶水,大概是合胃口,一整盏都喝完了,随后郁闷道:“焓儿,你可有什么好吃的小玩意儿可以哄哄孩子?胤祚除了吃完奶安静一会儿,其余时候总是啼哭,而且我每回抱着,他便啼哭得更厉害了。”

    我轻柔道:“小孩子爱哭是常事,从前太子爱哭闹,苏麻姑姑总喂他吃些牛乳桂花糖,大约孩子性喜甜食,倒是十分奏效。”

    玄烨含着三分喜色:“这是怎么做的?我回头跟德嫔说说,兴许能止一止胤祚啼哭。”

    我笑道:“此物不难得,原是乳酪伴上桂花蜜一起冻了,吃的时候化开便是。”

    推开窗棂,深深吸一口气,有浅霜般的凉意,小花园流水叮咚,遍布奇花异草,更有花树十六株,玉兰、鸡蛋花、木兰、香樟、梧桐、白梅、绿梅,株株挺拔秀美。

    我思虑道:“这个时候,小厨房的午膳快做好了,我再做一道凤梨炸鹌鹑,可好?”

    玄烨笑道:“炸鹌鹑不错,只是凤梨酸酸的,要加上许多白糖,太过甜蜜了。”

    我想了想道:“那清炸鹌鹑如何?”

    鸡汤加盐巴与黄酒,下鹌鹑煮一会儿,捞干之后趁热在表皮均匀地抹上甜酱油。

    土豆丝炸至金黄,铺于盘子四周,番茄用沸水烫过撕去皮,再切成花朵形状点缀于土豆丝之上。

    鹌鹑用猛火滚油生炸,待炸至金红色时即可装盘。

    最终定下来了,午膳的主食是黑豆桂圆粥,再六荤六素:金银花老鸭汤、清炸鹌鹑、仔姜熘肉、杭椒鸭舌、猕猴桃炒肉、蜜汁叉烧包、雪里蕻花生米、葱油芥蓝、蒜蓉生莱、番茄焖冬瓜、果汁藕片、鱼味菜饼。

    ……

    康熙十九年八月初六。

    紫禁城的秋天并不美好,尤其倪霜与清若都是在这个季节逝世之后,更如此认为,漫天都是金色的尘埃,飞舞在阳光下,将灰暗染成耀目,空洞而迷乱。

    彼日答应了太皇太后要做生烤野兔,这道菜品做起来倒也是简单,把野兔去皮洗净,抹上烧酒与细盐,在腹内塞满新鲜小蘑菇,然后用竹杆横竖交错穿成架子用来生烤。

    野兔的表皮抹了烧酒,腹内塞满了小蘑菇,故而不仅没有腥气,反而多了清新,口感也是更佳。

    小蘑菇柔嫩滑口,清香中夹着兔肉的鲜美,嚼一嚼即刻满口生香。

    主食我做了枫叶饭,枫叶煮出黄绿色溶液,浸泡糯稻蒸成米饭,另有小厨房备下的八荤九素:长白山人参野鸡汤、龙眼荔枝虾仁、檀香烧肉、口蘑焖鸡、四喜丸子、腌笃鲜、白椒鸡胗、山椒鸭脯、冰糖人参果、奶汤蒲菜、清炒西兰花、芥末莴笋丝、腐乳空心菜、粉丝蒸丝瓜、金钩四季豆、芝麻炝炒小白菜、十六样什锦酱菜。

    寂然饭毕许久,苏麻姑姑端来香浓的羹,太皇太后推其中一碗给我,道:“前些日子山东新进了糯玉米,哀家吩咐寿膳房加了红枣、枸杞子,与黄豆一块研磨,滋补养颜的。”

    彼日太皇太后身着深紫色绣水仙花纱质旗装,虽然是暗沉的颜色,却不妨碍她的容光焕发。

    我笑道:“太皇太后保养得宜,让臣妾好生羡慕。”

    太皇太后不解道:“你正当昭华妙龄,羡慕哀家做什么?”

    我认真道:“若是臣妾有朝一日与您一般年纪,还能这般有朝气,那真真是沾了您的福气。”

    其实不止羡慕,更多的是钦佩,我钦佩她的气度,她辅佐三代君王,临危不惧,宠辱不惊。

    从前我只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疏离之气息,但后来她赏识得以服侍左右,我感觉到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风轻云淡,着实令人见之折服。

    稍后太皇太后乏了,我伺候她换上明黄色绣梅花丝绸寝衣,又往紫铜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添了安神香,待她睡下了我便辞去。

    ……

    康熙十九年八月十八。

    秋夜的细雨绵绵不断,缠绵得像恋人的呼吸,轻柔而芬芳,隔了那么久,其实也是只是三年,依稀还是我入宫的那一年。

    秋天最适宜做枫露茶了,还有桑叶粥与吴茱萸粥,再有汉代枚乘所著的《七发》其中吴客向太子讲的佳肴。

    第一道是煮熟小牛腹部的肥肉,用竹笋和香蒲来拌和;第二道是用肥狗肉熬的汤来调和,再铺上石耳菜;第三道是用楚苗山的稻米做饭,或用菰米做饭,这种米饭抟在一块就不会散开,但入口即化;第四道是熊掌煮得烂熟,再芍药酱来调味;第五道是将兽脊上的肉切成薄片制成烤肉;第六道是鲜活的鲤鱼切成生鱼片。

    佐以秋天变黄的紫苏,被秋露浸润过的蔬菜,最后用兰花泡的酒来漱口。

    既然饭毕,雨越发大了,听着玄烨讨论国事。

    竹叶上雨水滴沥,风声呜咽如诉,雨线仿佛是上天洒下的无数凌乱的丝,绵绵碎碎,缠绕于天地之间。

    玄烨面无表情,冷声道:“噶尔丹应达赖喇嘛之请,派兵帮助天山南路***教白山派首领阿帕克和卓与黑山派争斗,乘机夺占南疆地区。噶尔丹率兵经阿克苏与乌什等地进攻喀什噶尔,叶尔羌王伊斯玛伊勒汗子巴巴克苏勒坦率军抵抗,兵败身死。噶尔丹继夺取喀什噶尔后,又夺占叶尔,俘伊斯玛伊勒汗,至此噶尔丹兼有四卫拉特,并控制南疆地区,遂将兵锋转向漠北喀尔喀蒙古。”

    待我从乾清宫出来,已是夜半时分了,大雨已停,空气中丝丝清凉之意,蕴着花香清郁,倒也是清爽怡人。

    宫门前悬着无数盏绢制的水红灯笼,盏盏如斗大,映着金黄灿烂的流苏,照得地上光影离合,明亮里的暗影子有些红到惨淡的凄凄意味。

    ……

    康熙十九年九月二十二。

    彼日宫里有新进的阳澄湖大闸蟹,俗话说九月母蟹最美十月公蟹最肥,玄烨念着皇太后喜欢,便吩咐奴才悉数送到寿昌宫,皇太后十分欣慰,全部做清蒸,邀了众人前去同享。

    嫔位及嫔位以上的妃子都到齐了,吃笼蒸螃蟹,赏名贵秋菊,宴毕用菊花叶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儿浣手去腥,又陪着皇太后闲话家常,其乐融融。

    卿贵妃打扮得格外精神,浅绿色绣青菏丝绸旗装,宽大的袖口滚了两层镶边,与二色金花开遍地貂裘相得映彰。

    头上插戴一对赤金点翠螃蟹簪,分别是嵌蓝绿宝石与嵌珊瑚琉璃,钳爪点翠,并金累丝芦苇,点明一甲传胪之喻。

    而我一袭浅蓝色绣茉莉栀子丝绸旗装,外头是嵌珠鹤羽氅衣,头上插戴一支玉簪,是浓淡相宜的冰种翡翠,雕琢着一对小巧精致的鸳鸯,交颈相缠,亲昵无俦,一尾尾羽毛都清晰可见,长簪末端坠下晶莹闪烁的六叶明珠蝶翅。

    德嫔不出二十岁便已育有两个阿哥,难免有嫔妃对她心生嫉恨,只是德嫔得了皇太后喜欢,于是众人也是不敢有什么动作。

    回到延禧宫,时候还早,在霞光稀薄的光影中,我坐在暖阁下绣着肚兜,都是给端宁的,是对她的心意。

    仙童捧桃这个花样极是灿烂光华,用足了一百三十六种颜色的丝线,我不厌其烦地比了丝线一针一线小心翼地绣着,也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选了这个花样,只是莫名觉着好看。

    ……

    康熙十九年九月二十五。

    清早却是下雨了,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如牛毛一般,后来竟是泼天泼地的下着,如白唰唰的利箭狂暴的冲向大地,反溅起无数雪白的水花,无数水流顺着殿檐的瓦铛急急的飞溅下来,撞得殿沿的一排排铜铃叮当作响,天地间的草木清新之气被水气冲得弥漫开来,清冽冷香。

    我坐在暖阁下挑选花苞做花茶,诸如香薷茶、雪莲花茶、紫苏姜糖茶、金橘乌梅茶、茉莉玫瑰菩提茶。

    喝花茶可安神,化解郁结之气,从而心情舒畅,春日里可解春困,夏日里可消暑,秋日里可去干燥,冬日里可润肺,一年四季,老少皆宜。

    雨渐渐停了,隐约传来数声寒蝉的鸣叫,愈噪复静,清风吹起低垂的湘妃竹帘,底下坠着细密的彩色水晶珠子,灿然华光无数。

    彼日恰逢各国进宫礼物的日子,玄烨挑选过后,梁九功趁着雨停去过慈宁宫与寿昌宫,接着往延禧宫来了,物件流水仿佛地搬进来,朝鲜国的水晶、安南国的翡翠(缅甸的古称)、暹罗国的银饰(泰国的古称)、南掌国的松茸灵芝(老挝的古称)、苏碌国的织毯(菲律宾的古称)、琉球国的漆器(日本的古称)、东埔寨的皮雕。

    待送走了梁九功,小顺子与千嬅准备清点登记,收入库房。

    灵雲喜孜孜道:“今年西洋那边带来的贡品,奴婢听说有一样是用葡萄酿造的酒,皇上自留了,让梁公公给咱们延禧宫送来好些洁粉梅片雪花洋糖,甜蔗里炼出来的,比咱们这边的红糖好吃多了。”

    秋语在一旁笑道:“梅片又叫龙脑冰片,气清香,味清凉,噙之慢慢溶化,有止痛消炎的作用。”

    ……

    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阴湿里,寒意甚浓,灰蒙蒙的天空,迟迟不见着阳光,让人感到莫名的沮丧,常常会有一种要落泪的冲动,所幸还有美食与玄烨可以慰籍我。

    每当天气寒冷,百花到了凋谢的季节,而盆景却精妙绝伦,以铜为枝干,以玉为花叶,再以金丝宝石点缀,造型栩栩如生,虽为硬质材料所制,却柔若无骨,毫无拘泥生涩之感。

    玄烨因此还特意作诗一首,可谓对盆景赞叹有佳,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小树枝头一点红,嫣然六月杂荷风。攒青叶里珊瑚朵,疑是移根金碧丛。”

    玄烨常与我一同在暖阁赏雪、看书、吃肉、酌酒、咏诗。

    天冷多吃荤腥,诸如卤猪大肠、牛乳蒸羊羔、红烧猪蹄、花炊鹌子、火腿炖肘子、酱猪头肉、话梅红烧肉、檀香炖肉、香烹狍脊、冰糖红焖狍子肉、葱烧海参。

    荤腥吃得多了,自是要喝上几杯酒酿,冷天喝冷酒,别提多畅快了,只是莫贪杯便是了,以免伤身。

    喝够了寿膳房送来的惠泉酒,便开始喝自己酿造的,原料是苹果、松醪、糯米、干桂花、玫瑰茄,此酒酿造出来,金黄灿烂,入口醇香,玄烨爱不释口,给起了名字,元宝浆。

    后来一日看《酌中志》,记述晚明宫闱之事,为宦宫刘若愚所著,共二十四卷。

    其中一篇:“凡遇雪,则暖室赏梅,吃炙羊肉、羊肉包、浑酒、牛乳、乳皮、乳窝卷,蒸用之。先帝最爱炙蛤蜊、炒鲜虾、田鸡腿及鸡脯肉,又海参、鳆鱼、鲨鱼筋、肥鸡、猪蹄筋,共烩一处,恒喜用焉。”

    我得了灵感,在小厨房中做着一品饺,诺大的铁锅中五彩缤纷,总共三十九样。

    猪肚、猪心、猪皮、猪蹄筋、猪里脊、牛腩、牛里脊、鸡腿、鸡腱子、羊肉、兔肉、鱼泡、鳕鱼、草鱼皮、鲫鱼肚、紫菜、海参、瑶柱、鲜虾、蟹钳肉、鲨鱼筋、胡萝卜、玉米、土豆、南瓜、紫薯、沙葛、马蹄、腰果、松子、榛子、甜杏仁,皆是细碎的颗粒状,用铲子搅拌得十分均匀。

    又添了白芝麻、嫩姜丝、红枣泥、紫苏、人参粉、茯苓粉、当归粉,益气补中,驱寒暖身,故而一品饺最适宜冬季食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