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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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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楚留香并不喜欢诬赖好人。

    他很快收回盯住光头的热辣目光, 道:“这么说来,楚某刚一进城, 就落入你的布局中了?可在下的易容术也算高明, 等闲不会为人识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他黑亮的眸子洞察一切般凝注着蔺王孙, “你大约猜中了,楚某必会先在城中暗暗打探消息,故而派人紧盯着马脸张, 在天明赌坊中守株待兔, 这才第一时间赶到了马脸张家,将楚某和雪惊兄一起堵在了屋里。不知是否这样?”

    蔺王孙和煦地笑着点了点头。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可惜!楚某若没将银锞子赠与雪惊, 或许他就不会牵扯到这桩阴谋之中了。这是和尚见了楚留香, 倒了大霉!”

    方天至见楚留香神容暗淡, 似有愧疚之意, 不由感念道:“香帅何必自责?若非香帅援手, 只怕贫僧至今还在为银子发愁, 连师叔的半点消息都探听不到。”他顿了顿,两手合十不动, 转向蔺王孙投去一望,彬彬有礼道,“话到此处, 贫僧敢请蔺施主慷慨解惑, 若能得知师叔生死下落, 贫僧也不枉下山奔波这一回了。”

    不料蔺王孙矢口否认:“不瞒法师,尊师叔的下落,小侯确然不知。”他说到这里,也有些啧啧生奇,“若马脸张所言非虚,令师叔便真是为白玉京的人所杀。可他们从山里掳个老和尚杀掉,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令师叔有不可告人的身份?若是马脸张这鬼贼货故意骗你,那就更稀奇了。他做情报贩子向来还有几分信誉,若令师叔的事能使他破例撒谎,那想必其中奥妙更不一般!”

    楚留香见机忽问:“马脸张并非你的人?”

    蔺王孙道:“我倒是想让他变成我的人,只是鞭长莫及!”他眉头微微皱着,颇有些无奈之色,“这老小子从我爹在世起,就在海侯城里做起了情报贩子,谁知晓他背后有没有什么人?不然他是如何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到那许多秘密消息的?我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他既然不惹事,我也不好过分逼迫!”

    方天至又接口问:“那他离奇失踪,也不是施主的手笔了?”

    蔺王孙瞧他一眼,叹道:“为何二位将小侯想得如此歹毒?狡兔尚有三窟,马脸张在海侯城经营了这许多年,他若想脚底抹油,单凭我几个侍卫又如何拦得住他?”

    楚留香不大客气地笑了笑:“依我看,蔺兄是欲要下手,奈何晚了一步罢?”

    蔺王孙也不恼火,含笑唏嘘:“楚兄若非要这般想,那在下也无话可说。”

    楚留香道:“好罢,不提这个。只是话说回来,雪惊师叔的下落,蔺兄真的半点消息也没听到?”

    蔺王孙反问:“瞧楚兄的意思,在下仿佛非知道不可了?”

    楚留香沉默半晌,瞥了眼一旁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周氏兄弟,轻声叹道:“蔺兄在白玉京中藏有眼线罢?若我猜得不错,这眼线的身份还很不一般,否则……”他又望回蔺王孙,目光陌生又复杂,“否则你又如何知晓白玉京的人要在福宝巷娶亲的呢?”

    蔺王孙脸上潇洒得体的笑容淡了一些,道:“楚兄莫非记糊涂了?我得知他们娶亲,全赖城中属下飞鸽传书。难不成蔺某的属下,反倒是白玉京的人?”

    楚留香道:“是么?我倒觉得所谓飞鸽传书,不过是蔺兄早安排好的。你早便知道今夜白玉京城主娶亲,也知道奇袭仓山不过是调虎离山,但却不方便事前一一道破,那未免有失自然。毕竟想让人相信真相究竟怎样,最有说服力的法子,就是让聪明人自己想明白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蔺兄想必觉得,楚某算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脑有反骨,往往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旁人口口声声说的,他心里面总忍不住生出些怀疑来,那不如让楚某自己根据蛛丝马迹得出结论。可蔺兄也是个聪明人,自然不肯将一切都赌在楚某能想明白上,所以咱们赶路赶到一半,周家两位前辈便恰好与咱们汇合,长梅岭自然不用去了。而若楚某还没想清楚,那么自然又有飞鸽传书而来,替楚某解解惑,以免耽搁了大事!”

    蔺王孙镇定自若,淡淡嘲讽一笑:“楚兄的想象力着实很丰富。周家两位前辈自然是受到章世伯的传信才疾驰而来。而蔺某属下能侥幸探听到消息,也不过是白玉京的人发觉我出了城,行事无所顾忌,露出了蛛丝马迹罢了。天下的事情若都像楚兄凭空作想的那样,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楚留香道:“蔺兄所言甚是。天下间哪有许多巧合?太巧合的巧合,往往不是巧合。可自我来到海侯城,一切未免也太巧了!楚某自东海之上而来,若要进城,无非是从北门或东门过。可从这两座门入城,若要赶去天明赌坊,楚某不论如何总要路过雪心桥附近。”

    他说到此处,孤零零站在一旁的沈眠忽而浑身一颤,情不自禁地盈盈望向方天至。

    楚留香则缓缓道:“楚某曾在湖畔闲逛过半日,可却不巧听到些有趣的消息。这位天姿国色,又身娇体弱的沈姑娘,仿佛近一个月来,总喜欢到湖心亭去小坐,而每到快要离去之时,又总会和身边的侍卫闹出些小矛盾来。楚某听了这段逸闻,不由得生出一种古怪的想法,难不成她在等什么人?又或者,她难道就在专门等喜欢多管闲事的楚留香?”

    蔺王孙冷冷道:“楚兄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楚留香道:“楚某自己也是这般觉得。毕竟沈姑娘身份不一般,又是蔺兄的心上人。所以我又另行试探了一回。海侯府西湖湖畔的那棵梅树,不知蔺兄还记不记得。”

    蔺王孙的脸色忽地微微变了。他似想要回头瞧沈眠一眼,却又忍住了。

    楚留香察言观色,便知道他已明白了:“说来惭愧,我虚言欺骗沈姑娘,说那棵老树早在我儿时便生在海侯府了。可沈姑娘明明自幼养在侯府,听了这话却丝毫不觉奇怪,反倒极自然地应和了我。她难道不知,那里本生着一棵老病榕树,直到前几年,你才从长梅岭移来了这株成梅?”

    蔺王孙沉沉盯住楚留香,半晌才道:“这么说来,你早就开始怀疑沈眠的身份了。也早就开始怀疑我了。”

    楚留香也似心事沉重,神容颇为肃然。他没有答这一句话,而是兀自道:“我早便同蔺兄说过,这世上绝不可能有毫无线索的事,也不可能有毫无破绽的骗局,只是暂时还没有被发现!沈姑娘的破绽一出,蔺兄这场骗局的许多首尾便都露了出来,但你也不愧是做了近乎万全的准备,我只觉得其中有诈,却总想不通真相到底如何。直到后来攫走新娘,她说出当年韩绮的夫人竟流落中原,偷偷生下了一个孩子,我才忽然想起,也许当初你在海侯府中说的那一整个故事,全部都是假的。”

    蔺王孙沉吟道:“韩绮既然是来寻仇,但带上身怀六甲的夫人,也并非无法解释。或许方暮本就是他的属下,身具高明武功,又或许他自视甚高,以为能轻松护妻儿周全。就算这样有些牵强,可我的故事又有甚么不对?”

    这话一出,方天至便知他已懒得抵赖了。

    楚留香自然也已听懂,他苦笑道:“不错,蔺兄的骗局正精巧于此。不论旁人有何疑惑之处,哪怕与刚得知的情报相印证,他在你编织的故事里,也总能寻出大致可解释的理由。若他本就有心相信你,那就更容易说服自己了。可楚某自从听了你的故事,却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我将蔺兄的故事百般推敲,只觉得严丝合缝,逻辑缜密,简直半点可怀疑的地方也没有。”

    蔺王孙谦逊地追问:“那楚兄从何处觉得不对劲呢?”

    楚留香道:“因为你说的故事实在是太完美了。任何一个细节,都几乎毫无破绽可言。这本身就是个很大的破绽。那日我与雪惊兄坐在房顶看风景,心中不免想起旧日在府中与你嬉戏的往事。可想着想着我忽而惊觉,不过十几年前的往事,我却已有许多记不清了。可蔺兄你呢?”

    楚留香愈回想,言语愈流畅,“你说起当年的事情,就仿佛是老侯爷当面一般。可便是老侯爷当面,数十年前的往事,他也未必说得如此滴水不漏罢?一个含混之处也没有,一个矛盾之处也没有,从头到尾,你从没被我二人问住过,甚至一句“我不大清楚”都没有说过,提起父亲的陈年旧事,简直流畅自然如亲眼所见一般。这不像是听来的故事,倒像是编来的故事!我之前总觉得什么不太对,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你知道的太多了。你仿佛在主导着一切,你的行为总是那么恰到好处的与突发的事件衔接无差,就仿佛你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样!”

    蔺王孙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看来就算楚兄对我有所怀疑,也不过是仗着奇思妙想,胡乱猜测罢了。又或许你天生便直觉过人,仿佛麋鹿在溪边饮水,老虎匍匐在侧半点声音也没发出,那鹿偏偏便觉着躁动不安,张望片刻撒腿就跑一样。”他又似有些羡慕,又似有些不屑,“楚兄若靠着这份本事混江湖,本当逢凶化吉,万事顺遂。奈何你比麋鹿还稍差一筹,你只是张望,却不记得关键要撒腿快跑!”

    楚留香道:“看来你是承认了?”

    蔺王孙略带惆怅般轻轻一叹:“我承认与否,又有甚么分别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楚留香道:“不错,但事已至此,蔺兄何不坦诚一些?”

    蔺王孙略微露出一丝不悦之色,冷冷道:“我也早与楚兄说了。在下虚言欺骗二位,并非不拿二位当朋友,只不过情非得已罢了!我又何必再骗你们?也不瞒你们,雪惊兄早已见过我的眼线!那人在白玉京中本就司掌情报,但却从未提起登岸后打杀过什么和尚!雪惊兄的师叔下落如何,在下委实不知道!”

    方天至见他不似作伪,登即便陷入了深思。

    白玉京果然有叛徒。

    这个叛徒他既然曾经见过,那么无非是春王、青女、槐序中的一个,可究竟是哪一个?

    他想着想着,忽忆起在福宝巷小楼外偷听到的话——

    “他只提前告诉了你我在这。他怎么这么相信你?”

    方天至心底霎时清明一片,这话是新娘对青女说的,那么既然只有青女才知道新娘藏在何处,蔺王孙是如何早早得知白玉京要在福宝巷中迎亲,继而从容布局的?

    青女也许正是他的线人。

    方天至兀自出神,如果青女是白玉京的叛徒……难道是她杀了师叔?这等谋杀城主的大事,想来她绝不会与蔺王孙说起的。可还有一种可能,是否青女也没有见过师叔呢?

    可她又为什么与外人勾结在一起?为什么她要背叛韩绮?背叛白玉京?

    方天至忽而开口:“蔺施主既然学会了半部金蝉玉蜕功,那么想来这部秘籍是当初令尊等人从韩绮口中逼问的了?”

    蔺王孙不意修闭口禅的方天至忽然发问,一怔之后,倒也不搪塞他:“不错。”

    方天至又淡淡道:“当年蔺老施主辣手谋害韩绮,想来也并非不拿他当朋友,而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得已而为之?”

    蔺王孙又怔了一怔,扯出一丝笑意道:“法师又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呢?”

    方天至心想,看来所料不错,韩绮当年果然是蔺合意的朋友。

    而楚留香听到这里,脑中灵光一现,脱口道:“在下忽地想起……蔺兄逼问新娘时,口齿灵便非常,思维敏捷惊人,三言两语便将宝藏钥匙找了出来……莫非老侯爷当年早就见过这朵玉莲花?”他不由侧首望向宝藏大门,“而你早就知道白玉京传有宝藏,甚至从头至尾都是为了拿到这座宝藏?”

    蔺王孙接连受到挖苦,不由也起了几分火气,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楚留香长叹道:“我明白了。可你既然已算好了一切,拿到宝藏不过是探囊取物,又何必将楚某牵连进来呢?我总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罢?”

    蔺王孙冷冷道:“楚兄怎么不听人言?我早说过,本无意要害你!白玉京的贼子记恨于我父亲,满心思的父债子偿,我这些年饱受恫吓,情知他们若来寻仇,我必死无葬身之地!故而哪怕父亲百般叮嘱我,不可修炼金蝉玉蜕功,我仍是顾不得了……”

    他似是陷入回忆,脸庞隐隐显出几分狰狞,过了半晌,才回神缓声道,“我当日去信给你,只因白玉京报复在即,蔺某深恐自己应付不来,请你助拳罢了……谁想后来才收到消息,韩绮并没按约定回来,回来的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那小子自己也不过练了半部金蝉玉蜕功,平素轻易不敢动用武力,唯恐伤了身子,满心只想开启宝藏,拿到全本秘籍,除了后顾之忧再为父母报仇。”

    楚留香道:“他想得也不无道理。”

    蔺王孙闻言哈哈一笑,恨声道:“可臭小子德不配位,白捡个城主果然做不长久,连该信谁、不该信谁也分不清楚!这简直是将莲花宝藏送到了我手边上,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岂有不拿之理?”

    他话音忽地一滞,缓缓垂首望向楚留香,“可到了这时……我信已送给了你,又如何能反悔?况且若按计划,哪怕问出宝藏之后,我也仍有余地劝楚兄离开……谁能料到雪惊法师又掺和了进来?我与法师毕竟初识乍见,委实不敢冒风险将他放走,便只好委屈楚兄也一齐受过了。”

    楚留香淡淡道:“这么说来,倒真是我有些倒霉了。”

    蔺王孙沉默片刻,道:“楚兄想必没有别的要问了?稍待若上了黄泉路,也不会有甚么未解的遗憾了罢?”

    方天至见他仿佛露了杀机,不由缓缓道:“阿弥陀佛!”

    蔺王孙向他一望,只见他目光恰如长空大湖般坦荡无垠,口中则劝道,“蔺施主难道还要杀人?正所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与楚施主知交多年,真忍心害死他不成?何不得饶人处且饶人?”

    蔺王孙笑道:“大师真是慈悲心肠,何不如先想想自己?你们放心,我既然已下了毒,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到时你们留在此处,是死是活,全凭个人运道。楚兄自来福大命大,说不定便死不成了呢?”

    楚留香听了这般伤人话,却并未露出什么异色,仿佛已失望透顶。他轻轻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淡淡道:“既然如此,蔺兄便去忙自己的罢,我等在此自生自灭,临死前也能开开眼界,见识见识所谓莲花宝藏的秘密!”

    蔺王孙道:“如此也好。是该办正事了。”但他这么说着,脚下却动也不动,只是转身向沈眠望去,“眠眠,你来。”

    沈眠蓦地一惊,不知所措地仰头注视着他,口中期艾道:“侯爷……”

    蔺王孙温柔地笑了笑,轻声软语道:“我有事情要你帮忙。你愿不愿意?”他似在求肯,却不管沈眠答应是不答应,径自从怀中取出一物,摊开在掌心,“你瞧见门上的缺孔了没有?拿着这东西,去把门打开。”

    沈眠向他手中一望,只见他掌心躺着的正是自金簪上取下的碧玉莲花。她略一迟疑,正要抬头说话,却忽见蔺王孙的目光正如秃鹫般死死盯住了她,令她忍不住浑身一颤,倒退了半步!

    而他则带着这样的目光,和声道:“去吧。小心些,我就在你背后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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